三條舢板,如同受傷的魚,在黑暗和洶涌的波濤中,艱難地調(diào)轉(zhuǎn)方向,貼著江岸的陰影,避開探照燈的范圍,朝著螺洲汊的方向駛?cè)?。林羽站在船尾,最后望了一眼那片煉獄般的江面。火光在漸漸熄滅,哭喊聲在減弱,只有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硝煙和江水的氣息,被風吹送過來,縈繞不散。
就在這時!
“林先生!快看!水里…水里有人!”阿福突然指著舢板側(cè)后方不遠處的江面驚呼。
只見渾濁的江水中,一個人影正在奮力掙扎,似乎抱著一塊漂浮的船板。借著法艦探照燈偶爾掃過的余光,能看到那人穿著深色的、似乎是…船政學堂的制式學生服?
“靠過去!救人!”林羽沒有任何猶豫。無論他是誰,是落水的漁民還是船廠的人,都是同胞!
舢板小心翼翼地靠過去。趙鐵山派來的兩個水性極好的弟子(阿水和阿生)立刻跳入冰冷的江水中,奮力游向那個掙扎的身影。很快,他們架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年輕人游了回來。林羽和陳文遠合力將他拖上船。
這是一個非常年輕的男孩,最多十六七歲,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凍得烏紫,身體因寒冷和恐懼而劇烈顫抖。他穿著濕透的、沾滿油污的船政學堂實習生的藍色短褂,胸口還別著一枚小小的銅質(zhì)船錨徽章。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雙手,死死地捂在胸前,仿佛護著什么比命還重要的東西,即使昏迷了,指關(guān)節(jié)也因用力而發(fā)白。
“是船政學堂的學生!”陳文遠驚道,連忙脫下自己的外衣裹住他。
林羽目光一凝,落在少年死死護住的胸前。他小心地掰開少年冰冷僵硬的手指。少年貼身的濕衣服里,藏著一個用好幾層厚厚油布包裹的扁平硬物!
林羽迅速解開油布。里面赫然是一張折疊起來的、厚實的、繪有精密線條和標注的…**布帛地圖**!地圖被水浸濕,但墨跡并未完全暈開,依然清晰可辨!
他借著船艙里重新點起的微弱馬燈光亮,只展開一角,心臟就狂跳起來!
地圖上清晰地標注著羅星塔錨地!法國各艦的停泊位置、航向角度!甚至還有…幾處用朱砂醒目標出的、代表預(yù)設(shè)炮擊目標和射擊諸元的紅色箭頭與數(shù)字!其中一個最粗大的箭頭,正正地指向馬尾船廠的核心——輪機車間和船塢!
這絕不是普通的航海圖!這是極其機密、極其致命的——**馬尾港法軍火力布防圖**!比阿福之前帶回的鋅板刻圖更加直觀、更加詳盡!
“布防圖!法夷的炮擊目標圖!”陳文遠也看到了,失聲驚呼,臉上血色盡褪!
轟隆——!
遠處,又一聲法艦的炮響傳來,如同為這份血染的地圖做著殘酷的注腳。
林羽猛地抬頭,望向馬尾船廠的方向,又看了看懷中昏迷不醒的少年實習生,最后目光落回手中這份被江水浸透、似乎還帶著同胞體溫的布防圖上。一股冰冷徹骨又熾熱如焚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
歷史記載的馬尾海戰(zhàn),絕不僅僅是八月二十三日!法夷的炮火,隨時可能降臨!時間,不再是兩天!可能就在下一刻!就在今夜!
“全速!去螺洲汊!布設(shè)水雷!然后…”林羽的聲音如同從九幽寒冰中傳來,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立刻回基地!喚醒所有人!備戰(zhàn)!死戰(zhàn)!”
江風嗚咽,載著三條舢板和那份用生命換來的布防圖,朝著黑暗中的螺洲汊,如同離弦之箭般沖去。閩江口的水面上,漂浮的殘骸和未散的血腥,無聲地控訴著侵略者的暴行,也預(yù)示著更加慘烈的風暴,即將來臨。
螺洲汊的夜,被蛙鳴和江水的嗚咽聲填滿。茂密的蘆葦叢在夜風中搖曳,形成一片天然的屏障。三條舢板如同幽靈般滑入這片水域,悄無聲息地停泊在汊灣最深處。
時間緊迫,刻不容緩!
林羽借著微弱的星光和一支用厚布蒙住只透出微光的自制“安全燈”,迅速展開那張被江水浸透的法軍布防圖。地圖在粗糙的船板上鋪開,陳文遠和阿福屏息凝神,阿水、阿生警惕地注視著汊口方向。
布帛上的墨跡有些暈染,但關(guān)鍵的線條和標注依然清晰得觸目驚心。羅星塔錨地的地形、水深、洋流走向被精確勾勒。法國遠東艦隊的六艘主力戰(zhàn)艦——“伏爾泰號”、“野貓?zhí)枴薄ⅰ岸肥刻枴钡?,如同幾枚黑色的毒釘,死死釘在錨地的關(guān)鍵位置,艦艏的朝向、錨鏈的長度都一一標明。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幾道用朱砂繪制的、粗壯刺眼的紅色箭頭!
一條粗大的箭頭,自“伏爾泰號”艦艏主炮塔射出,跨越數(shù)百米江面,直指馬尾船廠內(nèi)最大的船塢——那里正停泊著尚未完工的“橫海號”鐵肋木殼巡洋艦!箭頭旁標注著醒目的法文數(shù)字和符號,赫然是預(yù)設(shè)的射擊仰角和方位!
另一條稍細的箭頭,則指向船廠輪機車間和鍋爐房的位置!旁邊標注著“延時引信”、“縱火”等字樣!
更有一條隱秘的虛線箭頭,竟指向閩安炮臺的后方薄弱點!標注著“陸戰(zhàn)隊登陸后奇襲”!
“嘶…”陳文遠倒吸一口涼氣,聲音都在發(fā)顫,“法夷…法夷這是要將馬尾船廠和水師…連根拔起!炮擊、縱火、登陸奇襲…這是要徹底摧毀我福建海防根基啊!”
林羽的手指重重地點在“伏爾泰號”指向船塢的紅色箭頭上,指尖因用力而發(fā)白:“他們的主攻目標,就是癱瘓我造船能力!時間…”他的目光掃過地圖角落一個不起眼的法文縮寫和時間標記,“Début de l'opération: 23/08, 13h30, marée haute…”(行動開始:8月23日,下午1點30分,高潮位)
“八月二十三日下午一點半!漲潮時!”林羽的聲音如同寒冰墜地,“就是后天!”
后天!距離法軍預(yù)定的總攻時間,僅剩不到四十二個小時!
巨大的危機感和緊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小小的船艙。阿福和阿水、阿生都嚇得臉色慘白。
“快!布設(shè)水雷!”林羽猛地站起身,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精光,“按照我標注的位置!深水區(qū)用錨雷,淺水航道用漂雷!引信全部設(shè)定為撞擊觸發(fā)!重點覆蓋‘伏爾泰號’、‘野貓?zhí)枴赡軝C動的區(qū)域和通往船塢的深水航道!”
沒有時間猶豫,沒有時間恐懼。在阿福對水流的指引下,三條舢板如同暗夜中的獵手,在蘆葦叢的掩護下,悄無聲息地穿梭。沉重的陶罐水雷被小心翼翼地用繩索吊入水中,根據(jù)深度調(diào)整配重,有的沉入江底(錨雷),有的半浮在水中隨波逐流(漂雷)。每一枚水雷入水,都牽動著所有人的心弦。這是他們目前唯一能對法艦造成實質(zhì)性威脅的武器,也是馬尾船廠和水師渺茫生機所在!
布設(shè)持續(xù)了大半夜。當最后一枚水雷消失在渾濁的江水中時,東方天際已微微泛白。二十枚致命的水下殺手,如同潛伏的毒龍,靜靜地蟄伏在法艦可能經(jīng)過的咽喉要道。
“立刻回基地!”林羽沒有絲毫松懈。水雷只是被動防御,爭取時間。要想真正阻止這場災(zāi)難,必須喚醒沉睡的巨獸——馬尾船廠和水師!必須讓他們備戰(zhàn)!
三條舢板如同離弦之箭,趁著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逆流而上,全速駛回鼓山基地。當基地洞口在望時,天色已經(jīng)蒙蒙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