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哨堡。
與其說是堡,不如說是一座被風沙和鮮血反復腌漬過的巨大墳塋。土石壘砌的墻體在凜冽的朔風中簌簌剝落,露出內部枯草般糾纏的根莖。堡墻不過丈余高,幾處垛口早已坍塌,用粗糙的原木和破舊的拒馬草草堵塞。堡內狹小逼仄,夯實的泥地上混合著凍硬的馬糞、泥漿和早已發(fā)黑干涸的血跡,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鐵銹、汗餿和淡淡的尸臭味。
這就是丙七隊被扔進來的地方——北疆防線最前沿、最不起眼、也注定是最先被蠻族鐵蹄踐踏的棄子。
“嘔……”一個新兵剛放下簡陋的行囊,就被撲面而來的濃烈異味熏得彎腰干嘔起來。
“都閉嘴!給老子站好!”孫瘸子拄著木棍,聲音嘶啞地吼著,試圖維持最后一點秩序,但那條瘸腿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不住打顫,暴露著他內心的惶恐。堡墻上,幾個隸屬于此堡的老卒縮在背風的箭垛后,眼神麻木地掃過這群如同羊羔般被驅趕進來的新兵,嘴角掛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憐憫——又一群送死的炮灰。
趙鐵柱強忍著胃里的翻騰,將沉重的木盾和長矛靠墻放好。他粗糙的手指拂過盾面冰冷的木紋,上面還殘留著昨日瘋狂訓練時留下的汗?jié)n和微不可查的刮痕。他下意識地挺了挺腰桿,模仿著林小木站樁時那種如槍挺立的感覺,仿佛這樣能汲取一絲力量。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堡內唯一那間相對完整、掛著“隊正”破木牌的低矮石屋。林爺就在里面。
石屋內,光線昏暗。一張粗陋的木桌,一張鋪著干草的土炕,便是全部。林小木站在桌前,桌上攤開一張用炭筆勾勒的、極其簡陋的前哨堡及周邊地形圖。他的手指沿著堡墻外圍緩緩移動,最終停在西北方向一片標注著亂石符號的區(qū)域。
“此處,”林小木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起伏,手指點在亂石區(qū),“距堡墻一百五十步。視野死角。蠻族夜襲,必藏于此集結?!?/p>
站在桌前的趙鐵柱和孫瘸子渾身一緊。趙鐵柱努力瞪大眼睛想看清那粗糙的線條,孫瘸子則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感覺喉嚨發(fā)干。林爺怎么知道?難道他來過?
“蠻族慣用三板斧。”林小木的手指在圖上劃過三道冰冷的軌跡,“一,骨錘重甲兵破門砸墻;二,輕甲弓手箭雨壓制;三,持斧輕兵蟻附登城。破其一點,全盤皆亂。”
骨錘!聽到這兩個字,趙鐵柱和孫瘸子眼前瞬間閃過青石堡門口那面盾牌上恐怖的狼爪凹陷!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破哪點?”孫瘸子聲音發(fā)顫地問。
林小木的手指,精準地點在代表弓手的第二道軌跡上?!肮??!彼痤^,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掃過趙鐵柱和孫瘸子驚懼的臉,“射程之內,他們最脆弱。”
“可……可他們有盾……”趙鐵柱想起那些舉著蒙皮圓盾的蠻族弓手畫像。
“盾擋正面,難顧頭頂。”林小木的聲音毫無波瀾,仿佛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他拿起三根充當箭矢的細木棍,在桌上擺成一個尖銳的倒三角形。“三人成錐。盾手在前,格擋正面箭矢。長矛手居中,斜舉長矛,矛尖指天,專刺拋射箭矢。刀手在后,護住側翼,隨時補位?!?/p>
趙鐵柱和孫瘸子死死盯著那三根木棍組成的簡單“錐子”,眼睛瞪得溜圓。這……這算什么陣?聞所未聞!用長矛……去刺天上掉下來的箭?
“矛刺箭?”孫瘸子失聲叫了出來,滿臉的難以置信,“林爺,這……這怎么可能?箭那么快……”
“練?!绷中∧敬驍嗨曇魯蒯斀罔F,帶著不容置疑的鐵律,“練到你們的眼睛能看清箭的軌跡!練到你們的手臂比箭更快!練到你們的矛尖,能把每一支落到頭頂的毒箭,變成串起來的螞蚱!”
他猛地站起身,一股無形的肅殺之氣瞬間彌漫了狹小的石屋。
“趙鐵柱!”
“在!”
“挑臂力最強、眼最毒的二十人,練矛!”
“孫瘸子!”
“小……小的在!”
“挑最穩(wěn)、最不怕死的十五人,練盾!剩下的,練刀!”
“日落前,錐刺陣型,每人練夠五百次!錯一次,鞭十!”
“練不成——”林小木的目光如同九幽寒風,掃過兩人,“蠻族的骨錘,會替我省了鞭子。”
趙鐵柱和孫瘸子渾身一個激靈,巨大的壓力和恐懼瞬間轉化為一股狠勁!“是!”兩人嘶啞著嗓子應道,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出了石屋。
很快,前哨堡那狹小冰冷的校場上,再次響起了地獄般的嘶吼和皮鞭的脆響!
“舉矛!斜上!四十五度!眼睛給老子瞪大!”
“擋!給老子頂?。⊙R!腰馬用力!”
“刺!刺?。“涯歉堇K當蠻子的箭!捅穿它!”
趙鐵柱赤紅著眼睛,喉嚨已經喊破,親自示范著斜舉長矛、雙眼死死盯著從箭垛上拋射下來的、綁著草繩充當箭矢的模擬物。新兵們咬著牙,手臂酸麻得如同灌鉛,眼睛瞪得充血,一次次笨拙而拼命地向上刺擊!矛尖刺穿草繩的噗嗤聲,成了他們唯一的精神支柱。
孫瘸子拄著木棍,瘸腿疼得鉆心,卻如同瘋狗般揮舞著鞭子,抽打著那些動作變形、畏縮不前的盾手?!绊斪?!給老子頂住!想想青石堡的兄弟!想想你們的老娘!盾塌了,下一個被骨錘砸成肉泥的就是你!”
恐懼、痛苦、對死亡的極致抗拒,以及林小木那冰冷鐵血的意志,如同巨大的磨盤,反復碾壓、淬煉著這群新兵。汗水在寒風中凝結成冰殼,覆蓋在他們扭曲的臉上?;⒖谡鹆?,鮮血染紅了矛桿和盾牌握把。每一次失敗的格擋,每一次刺空的矛尖,都伴隨著皮鞭的炸響和絕望的悶哼。但沒有人停下!沒有人敢停下!林爺的話如同烙印刻在他們靈魂深處——練不成,骨錘伺候!
林小木如同冰冷的磐石,矗立在堡墻的陰影下。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精準地捕捉著每一個陣型轉換的遲滯、每一個矛尖刺擊角度的偏差、每一個盾牌格擋重心的不穩(wěn)。他沉默著,沒有親自下場糾正。血的教訓,比任何言語都深刻。只有當某個新兵因極度疲憊和恐懼而瀕臨崩潰時,他那冰冷如刀的目光才會瞬間鎖定,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下,讓瀕臨崩潰者瞬間清醒,爆發(fā)出最后的狠勁繼續(xù)投入那地獄般的訓練。
夕陽的余暉如同將熄的炭火,慘淡地涂抹在堡墻斑駁的夯土上,將新兵們瘋狂操練的身影拉得如同扭曲的鬼魅。三百次?五百次?早已無人計數。他們的身體早已麻木,只剩下機械的重復和靈魂深處燃燒的那一點微弱的、名為“不想死”的火焰。
就在這地獄般的訓練接近尾聲,新兵們搖搖欲墜之際——
嗚——嗚——嗚——!
凄厲而蒼涼的號角聲,如同垂死巨獸的哀嚎,陡然從西北方的曠野深處傳來!穿透呼嘯的寒風,狠狠砸在前哨堡每一個人的心上!
“敵襲——!??!”
堡墻箭垛后,一個老卒凄厲變調的嘶吼劃破死寂!
如同冷水潑入滾油!剛剛還沉浸在瘋狂訓練中的丙七隊新兵,瞬間炸開了鍋!巨大的恐懼如同無形的巨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剛剛凝聚起的那點微末勇氣和狠勁,在這真實的戰(zhàn)爭號角面前,如同陽光下的薄冰,瞬間消融瓦解!
“蠻子!是蠻子!”
“來了!他們來了!”
“跑!快跑?。 ?/p>
有人直接丟了武器,抱著頭癱軟在地,發(fā)出絕望的哭嚎。有人像無頭蒼蠅般亂撞,試圖尋找藏身之處。剛剛練得有模有樣的“錐刺陣型”,瞬間土崩瓦解!
“閉嘴!都他媽給老子閉嘴!”趙鐵柱目眥欲裂,嘶吼著想要維持秩序,但聲音被更大的恐慌淹沒。孫瘸子臉色慘白如紙,那條瘸腿抖得像風中的蘆葦,手中的鞭子再也揮不下去。
堡墻上,人影晃動,示警的銅鑼被瘋狂敲響!混亂的腳步聲、軍官的怒吼、弓弦被拉開的吱嘎聲、箭矢被抽出箭囊的摩擦聲……瞬間交織成一曲死亡的序章!
林小木的身影動了!
他沒有沖向混亂的堡墻,而是如同鬼魅般逆著人流,幾步沖到了堡內校場中央那堆訓練器械旁!那里,雜亂地堆放著木盾、木矛和腰刀。他看也不看,俯身抄起一面蒙著厚厚生牛皮的圓木盾和一桿白蠟木長矛!動作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隨即,他猛地轉身,面向那群徹底崩潰、如同待宰羔羊般的新兵!身體瞬間沉腰坐馬,左臂將沉重的圓盾猛地擎起,護住大半身軀!右手緊握長矛中段,矛尾抵住肩窩,矛尖斜指前方虛空!整個人如同一座瞬間拔地而起的鋼鐵堡壘,一股沉凝如山、卻又蓄勢待發(fā)的慘烈殺氣轟然爆發(fā)!
“丙七隊——!??!”
林小木的聲音并不高亢,卻如同悶雷滾過大地,帶著一種撕裂靈魂的冰冷力量,瞬間壓倒了堡內所有的喧囂和哭嚎!所有新兵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間聚焦在那個擎盾舉矛、如同戰(zhàn)神般的身影上!
“列陣——!??!”
兩個字,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軍令,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意志!
“錐刺——?。?!”
吼聲未落,林小木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力推動,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盾牌撞擊地面,發(fā)出沉悶的巨響!同時,他右臂肌肉賁張,那桿白蠟木長矛化作一道撕裂空氣的白色閃電,帶著刺耳的銳嘯,以四十五度角斜刺向堡門方向!矛尖所指,仿佛那里正有蠻族的箭雨傾瀉而下!
快!準!狠!充滿了千錘百煉的殺戮本能!
這石破天驚的一矛,如同定海神針,瞬間刺穿了丙七隊新兵們被恐懼凍結的神經!
“列陣!??!”趙鐵柱第一個反應過來,如同瀕死的野獸發(fā)出嘶吼,猛地抓起腳邊的木盾,跌跌撞撞地沖向林小木身側!他學著林小木的樣子,笨拙卻無比用力地舉起盾牌!
“錐刺?。?!”他嘶吼著,將手中的長矛狠狠斜舉向天空!
如同連鎖反應!
“列陣!”
“錐刺!”
孫瘸子也如同回光返照,瘸腿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連滾爬爬地抓起一面盾牌,嘶啞著嗓子吼叫!
“列陣!”
“錐刺!”
一個,兩個,三個……剛剛還癱軟在地、哭嚎奔逃的新兵,如同被注入了強心劑,被那擎天立地的身影和那撕裂恐懼的一矛所感染!求生的本能壓倒了絕望!他們紅著眼睛,嘶吼著,連滾爬爬地抓起地上的盾牌、長矛、腰刀!混亂地、卻又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狂熱,開始向林小木身邊匯聚!盾在前!矛斜舉!刀在手!一個歪歪扭扭、卻初具雛形的尖銳“錐刺”,在絕望的深淵邊緣,被死亡的號角強行催生出來!
堡墻上,箭矢破空的尖嘯聲和蠻族沖鋒的瘋狂嚎叫已經清晰可聞!
林小木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掃過眼前這個由恐懼、狠勁和求生欲強行糅合而成的“錐刺”。粗糙,脆弱,滿是破綻。但在死亡的陰影下,它至少……立了起來!
他的右手穩(wěn)穩(wěn)擎著斜指蒼穹的長矛,矛尖在慘淡的夕照下閃爍著冰冷的寒芒。左手厚重的圓盾如同磐石。他微微側過頭,目光落在趙鐵柱那張因恐懼和決絕而扭曲的臉上,聲音低沉,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新兵的耳中,如同最后的戰(zhàn)前禱言:
“記??!”
“盾在,人在!”
“矛出,箭落!”
“刀鋒染血,方得活路!”
話音落下的瞬間!
嗡——?。?!
一聲極其細微、卻如同直接響徹在靈魂深處的金屬震顫,毫無征兆地從林小木腰間那柄隨他穿越而來、此刻正靜靜懸掛的“星隕”腰刀刀柄內部傳來!
這一次,震顫的幅度前所未有地劇烈!頻率高得如同蜂鳴!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刺骨的、仿佛來自無盡星空的戰(zhàn)栗感,順著握矛的手臂,瞬間席卷了林小木的全身!刀柄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被堡外那洶涌而來的血腥殺氣和死亡號角徹底……喚醒了!它在共鳴!它在……渴望?!
林小木的瞳孔驟然收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