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頭一句話,算是給這場風(fēng)波畫上了句號,他手里的煙袋鍋,比任何法律條文都管用。
晚上吃飯的時候,飯桌上的氣氛都緩和了不少。
張氏因為自家兒女也得了一雙新鞋,嘴角一直掛著笑,破天荒的也沒有再找茬。
吃完飯,回到自家那間昏暗的小屋。
李氏就著油燈開始給沈青石收拾明天出門要穿的衣服,那是一件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舊褂子,但被李氏洗得干干凈凈。
李氏一邊撫平衣服上的褶皺,一邊絮絮叨叨地囑咐:
“石頭,到了鎮(zhèn)上要跟緊你爹,別亂跑,知道不?”
沈大山則蹲在門口,借著堂屋透進來的光檢查著明天要用的扁擔(dān)。
沈大山平日里話不多,但沈青石能感覺到,他爹今天心情不錯。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公雞才剛叫第一聲,李氏就起來烙了兩個摻了野菜的雜糧餅子用荷葉包好塞進沈青石的懷里并囑咐道:
“路上餓了吃?!?/p>
沈青石點點頭,心里暖烘烘的,感覺自己懷里揣著的不是餅子,而是他娘沉甸甸的愛。
南渡村離鎮(zhèn)子有五里路,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尋常人走一趟半個多時辰。
沈大山常年干活,步子大,但今天特意放慢了腳步,不時回頭看看兒子。
沈青石這具九歲的身子骨確實弱,走了沒多久就氣喘吁吁,額頭上全是汗。
可他咬著牙,一聲不吭地跟在后面。
沈青石知道,這是好不容易才爭取來的機會,絕不能喊苦喊累。
不然他爹以后說不定就不帶他出來見世面了。
走了半個多時辰,前方的景象才漸漸開闊起來。
一座不大但看起來很整齊的小鎮(zhèn)出現(xiàn)在眼前,進了鎮(zhèn)里,街上全是青石板鋪的路,比村里的泥路干凈太多。
兩邊的鋪子挨挨擠擠,有賣布的,有打鐵的,還有飄著香味的包子鋪。
叫賣聲、馬車聲混雜在一起,讓沈青石這個鄉(xiāng)下娃看得眼花繚亂。
沈青石感覺自己仿佛進入了一個異次元的繁華世界。
沈大山顯然不是第一次來,熟門熟路地領(lǐng)著沈青石穿過幾條街,來到了一家掛著“錦繡布莊”牌子的鋪子前。
這鋪子比村里的房子氣派多了,三間門臉,上下兩層。
沈大山拉著沈青石走了進去,一個穿著長衫的伙計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沒怎么搭理。
沈大山也不在意,自己走到一堆碼放整齊的布料前,伸手摸了摸,然后對那伙計說:
“小哥,這粗麻布怎么賣?”
伙計隨口報了個價,沈大山聽了,眉頭就皺了起來。
沈大山是個老實人,不善言辭,想還價,可張了張嘴,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老板是個精明的中年人,看沈大山這副模樣就知道是好打發(fā)的鄉(xiāng)下客,便走過來說:
“客官,我們這兒都是實價,這布結(jié)實耐磨,做鞋穿個一兩年都不帶壞的?!?/p>
沈大山被老板說得暈頭轉(zhuǎn)向,正要點頭掏錢,沈青石卻拉了拉他的衣角。
接著往前站了一步,仰著小臉對老板說:
“老板,這塊布上怎么有個小疙瘩呀?我們家好幾個小孩都要做鞋,要是這疙瘩磨破了腳,可咋辦呀?”
沈青石這話一出,老板和沈大山都愣了一下。
老板低頭一看,那布上還真有個不起眼的小線頭結(jié),這本不是什么大事。
但被一個孩子用這么認真的口氣指出來,這就顯得他這布莊有點“以次充好”了。
不等老板說話,沈青石又繼續(xù)他的三連擊,挺了挺小胸膛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把手往后一背:
“我爺爺讓我爹帶我來,就是怕我爹老實,被人欺負。我們家好多孩子都要做鞋,要扯好幾尺布呢,買這么多,您可得便宜點?!?/p>
沈青石特意把我爺兩個字咬得很重,又強調(diào)了好多孩子、好幾尺,擺明了是批量采購。
老板被沈青石這副小大人的模樣逗得想笑,但心里卻暗暗吃了一驚,這小孩,說話比大人都精。
沈青石看火候差不多了,立刻換上一副討好的笑容,開始賣乖:
“叔叔,您要是便宜了,我回去就跟爺奶說,您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讓他們以后要買布都上您家來?!?/p>
這番話有理有據(jù),一套組合拳下來,把老板說的是哭笑不得。
老板指著沈青石對旁邊的沈大山笑道:
“老哥,你這兒子可真會說話,將來準(zhǔn)有大出息?!?/p>
“得,今兒個我也不賺你們錢了,這布給你們抹個零頭,再送你們一把納鞋底的粗麻線,咋樣?”
沈大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憑兒子這幾句話,不僅便宜了好幾文錢,還白得了一大把麻線。
激動地連連道謝,掏錢付賬時,手都有些哆嗦。
從布莊出來,沈大山一路上看沈青石的眼神都不一樣了,那張全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帶著驕傲的笑容。
父子倆揣著買好的布和線,繼續(xù)在鎮(zhèn)上逛。
路過一家氣派的大酒樓時,一個穿著綾羅綢緞、肚子滾圓的胖商人,因為走路慢了點,擋了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年輕公子哥的路。
那公子哥二話不說,手里的馬鞭就指到了胖商人的鼻子上破口大罵:“滿身銅臭的賤商,好狗不擋道,你沒長眼嗎?”
那胖商人身后還跟著好幾個伙計,可連個屁都不敢放,點頭哈腰地連連道歉。
那副卑躬屈膝的樣子,看得沈青石心里堵得慌。
可還沒過一會兒,更讓沈青石震驚的一幕發(fā)生了。
幾個穿著統(tǒng)一青色學(xué)子服的年輕人,說說笑笑地從旁邊的巷子里走了出來,看樣子是縣學(xué)里回鎮(zhèn)上的學(xué)生。
剛才還囂張得不可一世的富家公子哥,一看到這些窮學(xué)生竟然立刻勒住了馬,臉上擠出幾分客氣的笑容,主動讓他們先過。
路邊的百姓,看那些學(xué)子的眼神也充滿了敬畏和羨慕。
沈青石站在原地,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翻江倒海。
沈青石原本還想著如何運用現(xiàn)代知識經(jīng)商,讓自己過上躺平的好日子。
但今天才明白,原來商人在這里,連狗都不如。
他穿越過來這段時間,所有的掙扎和算計不過是為了幾只蝦,幾塊肉。
可今天,沈青石親眼看到了這個世界的真實法則。
在這個大夏王朝,有錢沒用,有權(quán)有勢的人照樣能指著你的鼻子罵你是賤商。
而讀書人這個身份,哪怕只是個窮學(xué)生,本身就是一道護身符,是一個別人不敢輕易招惹的金字招牌。
沈青石內(nèi)心深處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沈家大院里的那點勾心斗角,那點偏心。
跟眼前的這一切比起來,根本就不算什么。
沈青石感覺自己上輩子那些商業(yè)頭腦在這里,可能連一文錢都不值。
想不被人踩在腳下,想活得像個人樣,在這個世界,只有讀書這一條路可走。
中午,沈大山因為兒子今天給自己長了臉,心情大好。
看著兒子,心里涌起一股疼愛,破天荒地想奢侈一把。
沈大山拉著沈青石走到一個賣肉包子的攤子前,那包子熱氣騰騰,肉香四溢,饞得人直流口水。
沈大山從懷里掏出那串還帶著體溫的銅錢,那是他私下存了很久的幾文錢。
數(shù)了數(shù),又看了看包子的價格,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猶豫了很久,最后還是把手縮了回來,那串銅錢又被緊緊地攥回了手心。
沈大山轉(zhuǎn)過頭,不敢看兒子的眼睛,聲音里帶著濃濃的愧疚:
“石頭……爹……爹錢不夠?!?/p>
然后走到旁邊的饅頭鋪,花了兩文錢買了一個又大又白的白面饅頭遞給沈青石。
“吃這個,這個也頂餓?!?/p>
沈青石接過那個還溫?zé)岬酿z頭,心里卻一點抱怨都沒有。
看著父親那張寫滿了對不起的臉,看著那雙因為愧疚而無處安放的手,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沈青石重重地咬了一口饅頭,用力地咀嚼著,在心里對自己,也對父親暗暗發(fā)誓:
“爹,您等著,總有一天,我要讓您想買什么就買什么,再也不用看別人的臉色,再也不用為了一個肉包子這么為難?!?/p>
這個帶著父親愧疚味的饅頭,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能堅定沈青石要讀書改變命運的決心。
沈青石把饅頭吃進了肚子里,把肉包子的仇,深深地記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