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徹底撕破夜幕，將軍營染上一層肅殺的金紅。傷兵營的混亂已經(jīng)平息，但空氣中濃烈的血腥味和藥味，以及地上那兩具刺客冰冷的尸體和一名手腕被捏碎、如同爛泥般癱倒呻吟的活口，無不昭示著昨夜驚心動魄的生死搏殺。
譚斯再次躺回了鋪位，左臂傷口已被府城請來的老大夫（孫神醫(yī)）重新清洗、上藥、包扎，手法比周老更加嫻熟精準。就這樣一對比，周老和獸醫(yī)沒啥區(qū)別。雖然失血過多和爆發(fā)后的極度虛弱讓他臉色依舊蒼白，但呼吸已經(jīng)平穩(wěn)，高燒也明顯退去，只是沉沉睡著。孫神醫(yī)捻著胡須，對趙振道：“此子體魄異于常人，生命力極其頑強。此番傷毒雖險，但清創(chuàng)及時，用藥得當，又經(jīng)昨夜一番…宣泄，邪毒已去大半。好生將養(yǎng)，輔以溫補，旬月之內(nèi)，當可復原。只是這左臂筋骨之傷，需百日方可痊愈，期間萬不可再使重力。”
趙振聞言，心中大石終于落地，鄭重向?qū)O神醫(yī)和周老道謝。他目光掃過譚斯沉睡中依舊緊鎖的眉頭和那只完好的、骨節(jié)粗大的右手——昨夜就是這只手，如同鐵鉗般捏碎了刺客的手腕，也捏碎了張黑子最后的希望。那瞬間爆發(fā)出的、冰冷而狂暴的力量，讓趙振都感到心悸。這柄刀，昨夜終于見了血，開了鋒，雖然是被迫的，但那股潛藏的兇性，已然覺醒。
“看好他。”趙振對李虎、張彪吩咐道，語氣不容置疑，“任何人，沒有我的手令，不得靠近譚斯十步之內(nèi)！” 昨夜刺客的突襲，讓他心有余悸，也讓他對營中張黑子殘余勢力的滲透更加警惕。
“是！”李虎、張彪肅然領命，如同兩尊門神般守在譚斯鋪位旁，眼神銳利地掃視四周。
趙振轉(zhuǎn)身，臉上的溫和瞬間被冰寒取代。他大步走出傷兵營，清晨的陽光落在他沾著幾點暗紅血漬的甲胄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澤。營地里，氣氛異常凝重。昨夜刺客襲營、都頭遇刺的消息早已傳開，士兵們議論紛紛，看向趙振的目光充滿了敬畏和擔憂。
“都頭！”一名親兵快步上前，低聲稟報，“昨夜活捉的刺客，已經(jīng)醒了。王軍法官正在審問，那廝…熬不住刑，全招了！是張黑子指使的！連同之前克扣軍糧、藏匿藥材、謀害周老之事，都供認不諱！這是供狀！” 他遞上一份墨跡未干的紙卷。
趙振接過供狀，目光如電，飛速掃過上面那歪歪扭扭、帶著血指印的供詞。人證（刺客、周老）、物證（被藏匿的藥材、刺客的兇器）、口供（刺客的招認）俱全！鐵證如山！
“好！”趙振眼中寒芒爆射，將供狀緊緊攥在手中，聲音如同從九幽寒冰中傳來，“傳我將令！親兵隊集合！隨我去…請張伍長！”
“得令！”親兵精神大振，立刻吹響了尖銳的集合哨音。很快，二十名全副武裝、殺氣騰騰的親兵在趙振身后列隊完畢，刀甲鮮明，氣勢如虹！
趙振翻身上馬，一抖韁繩，戰(zhàn)馬發(fā)出一聲長嘶。他目光如炬，直指張黑子所在的營區(qū)：“出發(fā)！”
馬蹄聲如同密集的鼓點，踏碎了清晨的寧靜，也踏在了所有觀望者的心上。趙振帶著親兵隊，如同出鞘的利劍，直奔張黑子的營帳！
張黑子的營帳外，一片死寂。他手下的幾個心腹兵痞早已不見了蹤影，顯然嗅到了風聲不對。只有王三和劉麻子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帳外焦躁地踱步，臉色慘白如紙。當看到趙振帶著如狼似虎的親兵隊疾馳而來時，兩人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都頭饒命！都頭饒命??！都是張黑子逼我們干的！不關我們的事?。 ?/p>
趙振看都沒看他們一眼，馬鞭一指：“拿下！一并看押！”
“是！”幾名親兵如狼似虎般撲上，將哭爹喊娘的王三和劉麻子像拖死狗一樣拖走。
趙振勒住戰(zhàn)馬，在張黑子的營帳前停下。他并未下馬，只是冷冷地看著那緊閉的帳簾，聲音如同驚雷炸響：
“張黑子！事已至此，還要本都頭親自請你出來嗎？！”
營帳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片刻，帳簾被一只顫抖的手掀開。張黑子走了出來。他依舊穿著伍長的號衣，但往日那囂張跋扈的氣焰蕩然無存，臉色灰敗，眼神渙散，腳步虛浮，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他看著端坐馬上、甲胄染血、目光如刀的趙振，又看了看他身后那殺氣騰騰的親兵隊，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知道，完了。徹底完了。
“張黑子！”趙振的聲音帶著冰冷的審判意味，“克扣軍糧，中飽私囊！藏匿藥材，意圖殘害同袍！指使兇徒，謀害軍醫(yī)周老！更膽大包天，派遣死士，刺殺上官！條條罪狀，鐵證如山！你，可知罪？！”
趙振每念一條罪狀，聲音就拔高一分，如同重錘砸在張黑子心上，也砸在周圍所有圍觀的士兵心上！那些被克扣過軍糧、受過張黑子欺壓的士兵，眼中無不露出快意和解恨的光芒！
“我…我…”張黑子雙腿一軟，癱倒在地，涕淚橫流，“都頭…都頭饒命啊！卑職…卑職是一時糊涂！都是他們…都是他們攛掇的！饒命啊都頭！” 這些年卑職跟著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他試圖做最后的掙扎，手指胡亂指向被押走的王三劉麻子方向。
“饒命？”趙振冷笑一聲，眼中沒有絲毫憐憫，只有冰冷的殺意，“軍法如山！豈容你此等蠹蟲敗類茍活？！來人！”
“在！”親兵齊聲怒吼，聲震四野。
“罪卒張黑子，數(shù)罪并罰，罪無可赦！”趙振的聲音響徹整個營地，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依軍法——立斬！懸首轅門！以儆效尤！”
“遵令！”兩名魁梧的親兵如狼似虎般上前，一把將癱軟如泥的張黑子拖起。
“不！趙振！你不能殺我！我…”張黑子發(fā)出絕望的嘶吼，還想掙扎，但親兵的手如同鐵鉗。
趙振看都不看他，目光掃過圍觀的士兵，聲音如同洪鐘大呂：“爾等皆看清楚了！此等敗類，便是下場！克扣軍糧，殘害同袍，動搖軍心者——殺無赦！從今往后，再有敢犯者，張黑子便是榜樣！”
在無數(shù)雙眼睛的注視下，在張黑子殺豬般的嚎叫聲中，雪亮的刀光閃過！
一顆碩大的頭顱滾落塵埃，污血噴濺！
張黑子那扭曲著驚恐和怨毒的頭顱，被高高懸掛在軍營轅門最顯眼處的木桿之上！在初升的朝陽下，顯得格外猙獰可怖。
整個軍營，鴉雀無聲。唯有寒風掠過轅門，吹得那顆頭顱微微搖晃。
趙振策馬轉(zhuǎn)身，目光掃過噤若寒蟬的士兵，最后望向傷兵營的方向。塵埃落定，毒瘤已除。
數(shù)日后，傷兵營。
譚斯的氣色已經(jīng)好了很多，雖然左臂依舊吊著，不能用力，但臉上已有了血色，眼神也不再是空洞的死水，而是多了一種沉淀后的沉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他靠坐在鋪位上，慢慢地吃著周老特意為他熬制的、加了肉糜的濃稠粟米粥。這些天，周老簡直把譚斯當做自己親兒子對待。雖然依舊不夠他塞牙縫，但已是難得的優(yōu)待。
趙振走了進來，揮退左右。他走到譚斯鋪位前，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和包扎的傷口，點點頭：“恢復得不錯?！?/p>
譚斯放下碗，看向趙振，目光復雜。有感激，有敬畏，也有一絲迷茫?！爸x都頭…救命之恩?！彼穆曇粢琅f沙啞，但清晰了許多。
趙振擺擺手，在旁邊的木墩上坐下，目光如炬地看著譚斯：“你的力氣，很大。那夜…我看到了?！彼D了頓，語氣深沉，“那是把雙刃劍。能殺敵，也能傷己，更能…招禍?！?/p>
譚斯沉默，低頭看著自己那只捏碎過敵人手腕的右手。
“張黑子，死了?！壁w振平靜地說道，“罪有應得。懸首轅門?！?/p>
譚斯身體微微一震，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快意，但隨即又歸于沉寂。大仇得報（張黑子），但家仇（金兵）未雪。
“他該死?！弊T斯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冰冷的肯定。
“是該死?！壁w振認同道，話鋒一轉(zhuǎn)，“但你可知，昨夜若非我及時趕到，若非你最后關頭爆發(fā)…死的可能就是你我？你的力氣，救了你，但也差點讓你陷入萬劫不復（指對金兵尸體產(chǎn)生食欲的失控）?！?/p>
譚斯再次沉默，他知道趙振指的是什么。
“力量，需要約束，更需要…歸處?！壁w振的語氣變得嚴肅而鄭重，“從今日起，你不再是普通軍卒譚斯。我以都頭職權，擢升你為我的親兵隊什長！直屬我麾下！”
什長？！譚斯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這是連升數(shù)級！雖然只是管十個人的小頭目，但意義非凡！意味著他正式脫離了最底層的兵卒行列，進入了軍官（哪怕是最低階）的序列！更重要的是，直屬趙振！這是莫大的信任和庇護！
“你左臂有傷，暫時無需操練廝殺。”趙振繼續(xù)道，“但你的‘飯量’…”他眼中閃過一絲無奈的笑意，“我會交代下去，你的伙食，按…雙份傷兵標準供給！管飽！盡快把身子養(yǎng)壯實！”
聽到“管飽”二字，譚斯眼中終于亮起了一絲屬于他這個年齡應有的光芒，雖然依舊很淡。
“傷好之前，你的任務只有一個！”趙振站起身，目光銳利如刀，直視譚斯，“給我好好看著！好好學著！學軍規(guī)！學號令！學如何控制你的力氣！學如何…做一把聽令而行、指哪打哪的刀！而不是一頭只知橫沖直撞的蠻獸！”
“記住，”趙振的聲音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囑托，“你的力氣，是老天爺賞的飯。但怎么吃好這碗飯，讓它不噎著你，還能劈開一條堂堂正正的路…得靠你自己去悟！我趙振能替你斬了營中的毒蛇，但戰(zhàn)場上的豺狼，金狗的彎刀…最終要靠你自己去劈碎！”
說完，趙振不再多言，深深看了譚斯一眼，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譚斯靠在鋪位上，目送趙振離開。他低頭，看著自己那只被紗布包裹的左臂，又抬起那只完好的、蘊含著恐怖力量的右手。什長…管飽…學做一把刀…
他緩緩握緊了那只完好的右手，指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爆響。眼中那沉靜的深處，冰冷的地獄火焰并未熄滅，只是被一層名為“約束”和“目標”的薄冰暫時覆蓋。
活下去的路，似乎剛剛被劈開了一道縫隙。而路的盡頭，那焚毀家園的血色仇敵身影，依舊在北方的大地上獰笑。
他需要力量，更需要…掌控力量的方法。也需要報答這份知遇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