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余暉徹底沉入西山,軍營里燃起了星星點點的篝火和油燈。操場上空無一人,唯有晚風(fēng)吹過老槐樹,發(fā)出沙沙的輕響。譚斯拖著因過度練習(xí)而有些酸麻的右臂,走向親兵隊的伙房區(qū)域。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粟米粥和咸菜的味道,但對他而言,這味道代表著難得的“管飽”承諾。
親兵隊的伙食比普通士兵稍好,但依然簡陋。伙房門口排著隊,士兵們捧著碗,眼巴巴等著分發(fā)。負(fù)責(zé)打飯的是個四十歲上下、面容憨厚、背有些佝僂的老兵,名叫茍老三。他是伙房的老資格,手腳麻利,沉默寡言,臉上總帶著一種木訥的神情,仿佛心思并不在這里。
輪到譚斯。他遞上自己那個特制的、比旁人大兩號的粗陶盆。茍老三抬眼看了看譚斯,又看了看他吊著的左臂,臉上沒什么表情,但手上的動作卻格外實在。他拿起那個幾乎能當(dāng)小鍋用的大木勺,在熱氣騰騰的粥桶里深深一舀,手腕沉穩(wěn)地一抖,一勺濃稠得幾乎能立住筷子的粟米粥穩(wěn)穩(wěn)落入譚斯的大盆里,堆起一個小山尖。緊接著,他又舀了第二勺,同樣濃稠厚實,幾乎將大盆填滿。最后,他拿起筷子,從旁邊盛咸菜的大瓦盆里,特意挑了下面浸著油花、看起來更肥厚些的咸菜梗,足足夾了一大撮,蓋在粥山上。
整個過程,茍老三一言不發(fā),仿佛只是完成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但他這遠(yuǎn)超普通士兵分量的“實在”,還是引來了后面排隊士兵的小聲嘀咕和側(cè)目。
“嘖,又是雙份…”
“八桶什長嘛,都頭關(guān)照的…”你要有本事,你也可以吃雙份嘛。
“茍老三這老光棍,倒是會巴結(jié)…”
茍老三仿佛沒聽見,只是低著頭,用抹布擦了擦濺到木桶邊的粥漬。
譚斯看著盆里冒尖的粥和厚實的咸菜,又看了看眼前這個沉默寡言、眼神有些游離的老兵,低聲道:“謝了,” 茍師傅他記得老兵的名字。
茍老三的動作頓了一下,抬起眼皮,渾濁的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極細(xì)微的波動,但很快又歸于木然。他含糊地“嗯”了一聲,揮揮手示意譚斯離開,便又低頭專注于給下一個人打飯了。
譚斯端著沉甸甸的大盆,走到營區(qū)角落自己習(xí)慣的位置坐下。食物的香氣刺激著味蕾,腹中的饑餓感被喚醒。他拿起勺子,正準(zhǔn)備開始這頓“管飽”的晚餐,目光卻無意間瞥見茍老三那邊。
茍老三打完最后一份飯,將粥桶刮得干干凈凈,連桶壁上的米糊都不放過。他小心翼翼地刮下那些米糊,用一個小木碗盛好,放在一旁。然后,他解下腰間一個洗得發(fā)白、打滿補(bǔ)丁的舊布囊,從里面掏出一個更小的、用油紙層層包裹的小布包。他打開油紙,里面赫然是幾塊硬邦邦的、不知放了多久的麥麩餅子碎塊,還有一小撮黑乎乎的、像是炒過的豆子。他將這些和那碗刮下來的米糊仔細(xì)地混在一起,重新包好,再珍而重之地放回那個舊布囊里,貼身藏好。
做完這一切,茍老三才端起自己那份稀薄寡淡、只有幾片咸菜的粥碗,蹲在伙房門口的石墩上,默默地、小口小口地吃著。他吃得極慢,眼神飄向遠(yuǎn)方沉沉的暮色,那木訥的臉上,竟浮現(xiàn)出一絲與他年齡和身份極不相稱的、近乎夢幻般的溫柔和思念。
譚斯默默地看著,心中泛起一絲異樣的感覺。這個沉默寡言的老兵,似乎藏著心事。
“喂,看什么呢?八桶什長?”一個略帶戲謔的聲音在身旁響起。譚斯轉(zhuǎn)頭,是親兵隊里那個對他練石鎖頗為不屑的老兵李虎(非趙振親兵李虎)。他端著碗,也蹲了下來,順著譚斯的視線看向茍老三,撇了撇嘴:“看茍老三?嘿,這老癡情種子又在攢他那點‘寶貝’了!”
“癡情種子?”譚斯有些不解。
“可不嘛!”李虎來了談興,壓低聲音道,“這茍老三,當(dāng)兵快二十年了,還是個老卒。餉銀?哼,全換成這些不值錢的餅子碎、炒豆子,還有那刮鍋底的米糊了!每隔幾個月,就托回鄉(xiāng)探親的同鄉(xiāng),捎給鄰村一個叫‘春娥’的寡婦!”
“寡婦?”譚斯有些意外。
“是??!”李虎咂咂嘴,“聽說那春娥的男人十幾年前就死在北邊戰(zhàn)場上了,也沒留下一兒半女。茍老三年輕時好像就跟那春娥有點意思?后來他當(dāng)了兵,春娥嫁了人。再后來春娥守了寡,茍老三就一直這樣…十幾年了,雷打不動!自己省吃儉用,連口像樣的酒都舍不得喝,攢下的餉錢全換成這些玩意兒寄回去。你說他傻不傻?一個寡婦,圖他啥?圖他這點刮鍋底的米糊?”
李虎的語氣帶著明顯的嘲諷和不理解。周圍的幾個士兵也聽到了,低聲哄笑起來。
“就是,攢點錢找個暗門子樂呵樂呵多好!”
“聽說那春娥長得也就那樣,還是個寡婦…”
“茍老三這腦子,怕是顛勺顛傻了!哈哈!”有銀子什么樣的女人找不到,非得抱著一個寡婦不放。
嘲笑聲不大,但清晰地飄向伙房門口。茍老三端著碗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頭埋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jìn)碗里。他加快了喝粥的速度,仿佛想盡快逃離這令人難堪的氛圍。
譚斯看著茍老三佝僂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盆里堆得冒尖的、熱氣騰騰的濃粥和厚實的咸菜。他忽然覺得嘴里的食物有些不是滋味。他想起自己也曾為了活下去,像野獸般渴望食物,甚至差點失控。而這個沉默的老兵,卻為了遠(yuǎn)方一個不知是否記得他的女人,十幾年如一日地苛待自己,省下每一口吃食。
“圖什么?”譚斯低聲重復(fù)了一句李虎的話,像是在問別人,也像是在問自己。他眼前忽然閃過林仙兒那雙清澈的、帶著擔(dān)憂和堅毅的眸子,還有那一點被她緊緊攥在手心、沾染著自己血跡的木屑。
圖什么?
也許,只是圖心中那一點不滅的念想,一絲冰冷的亂世中僅存的溫暖。如同自己心中那點對活下去、對復(fù)仇、對那雙眸子的執(zhí)著。
“吃飯吧。”譚斯不再看茍老三那邊,也不再理會李虎等人的嘲笑,低下頭,專注地對付起自己盆里的食物。只是這一次,他的動作不再那么風(fēng)卷殘云,而是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沉重。
夜深了。譚斯躺在自己的小帳篷里,左臂的傷口在藥力的作用下傳來清涼的麻癢感,右臂的酸麻也緩解了不少。但他卻有些睡不著。白天趙振關(guān)于“心力”的話語在耳邊回響,茍老三佝僂著背、默默攢著“寶貝”的身影在眼前晃動。
控制力量…控制心…
仇恨是火,能焚毀敵人,也能焚毀自己。而像茍老三那樣的…執(zhí)著?又算什么?是更堅韌的力量?還是另一種形式的枷鎖?
帳篷外,巡夜士兵的腳步聲規(guī)律地響起。遠(yuǎn)處,隱約傳來壓抑的咳嗽聲,不知是誰。軍營的夜,依舊深沉。
譚斯翻了個身,將那只蘊含著恐怖力量的右手枕在頭下。他需要力量去復(fù)仇,也需要力量去…守護(hù)嗎?守護(hù)什么?他自己?趙振的信任?還是…心中那點模糊不清的、關(guān)于“春娥”和“林仙兒”的影子?
他閉上眼,黑暗中,仿佛又看到那小小的石鎖,需要穩(wěn)穩(wěn)地舉起,再穩(wěn)穩(wěn)地放下。心,似乎也需要找到那個平衡的支點、畢竟人要有念想才能活下去不是。什么都不追求,那活著的意義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