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
風，帶著涼意，掠過古老的石橋。橋下的水，不急不緩地流著，映著灰白的天，也映著兩岸日漸稀疏的樹影。幾片金黃的銀杏葉，打著旋兒，落在青石板鋪就的橋面上，又無聲地滑入水中，像被遺忘的時光碎片。
陳青山就站在這石橋中央。
他站了很久。像橋墩一樣沉默，像橋下的流水一樣，表面平靜，內里卻承載著經年的重量。七十歲的脊背，依舊挺直，只是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舊外套，裹著的是比歲月更深的孤寂。
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掌心里一塊溫潤的鵝卵石。石頭不大，邊緣圓滑，顯然是被人長久地攥在手里，磨掉了棱角。石面隱約可見幾道刻痕，早已模糊不清，如同他記憶深處那個清晰卻又被時光暈染的面容。
林晚秋。
這個名字，在他心里默念了五十年。像一塊烙印，也像一道永不結痂的傷口。每一次觸碰，都帶著鈍痛和一種近乎虔誠的暖意。
昨天，消息傳來。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他早已沉寂如死水的心湖，卻激起了滔天的巨浪。
趙明遠，走了。
那個林晚秋的丈夫，那個橫亙在他與她之間、無法逾越的現實障礙，消失了。
消息很簡短。來自一個早已疏遠、卻還保持著某種老城區(qū)人情往來聯系的老鄰居口中。語氣帶著例行公事的通知，也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投向他的探究。
“青山哥，那個……林晚秋家的老趙，前晚……走了。腦溢血，挺突然的?！?/p>
那一刻，陳青山覺得自己腳下的石橋似乎晃動了一下。世界的聲音瞬間遠去，只剩下血液沖上頭頂的轟鳴，和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緩慢的搏動。他握著那塊鵝卵石的手，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走了？
那個他等待了半輩子，又不得不看著林晚秋與之共度半生的男人，就這樣……走了？
一種巨大的、近乎眩暈的空白感攫住了他。緊接著，是洶涌而來的、連他自己都感到驚悸的復雜情緒：一絲難以啟齒的、不合時宜的輕松？不，更多的是遲來的、尖銳的痛楚，為晚秋，也為自己。還有……一種蟄伏了太久太久，幾乎被他遺忘的東西，在死寂的心田深處，頑強地、試探性地拱出了芽尖。
希望？
他不敢確認。只覺得喉嚨干澀得發(fā)緊。
風，更涼了些，卷起地上幾片落葉。陳青山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河水腥氣和秋葉腐敗味道的空氣。再睜開時，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沉淀了半個世紀的暮氣，竟被一種奇異的光芒刺破。
結束了。
那個名為“趙明遠”的漫長等待，終于結束了。
一個新的等待，或者更確切地說，一個沉寂了五十年的念頭，此刻如同洪水猛獸，沖破了他為自己精心構筑的所有堤壩。
去找她。
這個念頭如此強烈，如此清晰，帶著一種毀滅性的力量，瞬間摧毀了他所有的猶豫、所有的顧慮、所有關于“合適”與“不合適”的世俗考量。
他要去見林晚秋。不是以模糊的老同學身份，不是以街坊鄰居的客套。他要走到她面前，用他剩下的、或許已經不長的時光，去靠近她，照顧她。
哪怕只是站在她能看到的地方，哪怕只是聽她說說話。
五十年的石橋，似乎已到了盡頭。橋的那一端，終于不再是望不到頭的絕望迷霧，而是……一個模糊的、帶著悲傷和不確定的輪廓。
林晚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