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的走廊長而幽深，彌漫著消毒水和絕望混合的冰冷氣息。
慘白的燈光從頭頂潑下，在光潔的地磚上投下齊云程僵直的影子，像一截突兀的、被遺棄的木樁。
他手里死死攥著那幾張薄薄的紙，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紙頁邊緣深深勒進掌心，印下清晰的凹痕。
“重度營養(yǎng)不良”、“慢性低體溫癥”、“神經(jīng)性厭食傾向”、“重度強迫癥伴軀體變形障礙”、“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情感冷漠障礙”……
每一個鉛印的方塊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眼底，留下焦糊的印記。
他猛地閉上眼，但那些詞句早已刻進了視網(wǎng)膜深處，伴隨著病房里心電監(jiān)護儀那單調、冰冷、永無止境的“嘀……嘀……”聲，一下下敲打著他的神經(jīng)末梢。
門內，是死寂的白色深淵。門外，是他被碾碎的心跳。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直到雙腿麻木，寒意順著脊椎蛇一樣爬上頭頂。
最終，那點殘存的勇氣如同風中殘燭，徹底熄滅在病房門縫里透出的、那片深灰藍色的死寂中。
他幾乎是踉蹌著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才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他不敢再看那扇門，不敢再看門縫里泄露出的、那具被儀器和管線纏繞的、蒼白嶙峋的輪廓。
他跌坐在走廊盡頭冰涼的金屬長椅上，將臉深深埋進顫抖的雙手里。
指縫間，壓抑的、破碎的嗚咽終于溢出，沉悶地砸在死寂的空氣中，又被更遠處模糊的雨聲吞沒。
雨，不知何時又下大了。密集的雨點敲打著走廊盡頭高大的玻璃窗，匯聚成渾濁的水流，扭曲了窗外城市霓虹的倒影，像一幅被淚水浸透、揉皺的抽象畫。
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一種疲憊的沉重，停在長椅前。
齊云程沒有抬頭。他知道是誰。
一片陰影籠罩下來，帶著室外雨水的濕冷氣息。
一份還帶著便利店溫熱氣息的關東煮紙杯被遞到他低垂的視線下方，熱氣在冰冷的空氣里氤氳出微弱的白霧。
“吃點東西?！饼R云舒的聲音沙啞，帶著一夜未眠的疲憊，卻奇異地維持著一絲平穩(wěn)。她在他身邊坐下，金屬長椅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
齊云程只是更用力地埋下頭，肩膀無法抑制地聳動。
關東煮溫暖誘人的香氣此刻只讓他胃里一陣翻攪。
“他……”他終于從掌心里擠出一點嘶啞的聲音，像砂紙摩擦，“他……是不是……恨我？”
最后一個字，輕得如同嘆息，卻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齊云舒沉默了幾秒。窗外雨聲嘩然，更襯得走廊里死寂一片。
她看著弟弟蜷縮顫抖的背影，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瀕臨崩潰的雛鳥。
“恨？”她輕輕重復，聲音在雨幕里顯得有些飄渺。
齊云程的身體猛地一僵。
“那些診斷……你都看到了。”齊云舒的目光投向走廊深處那扇緊閉的病房門，眼神復雜。
“情感冷漠障礙……”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像是說給弟弟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你靠近他，你的關心，你的……，對一座搖搖欲墜的冰墻來說，或許不是暖流，而是……地震。他承受不了那種劇烈的搖晃，那種失控感。所以他推開你，用最傷人的方式……也許那只是他自保的本能?！彼肫鹌鞑氖依锬锹暠涞摹芭K死了”，心頭依舊一陣刺痛。
“本能……”齊云程喃喃，聲音空洞。他緩緩抬起頭，通紅的眼眶里一片狼藉的茫然。
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眼前姐姐的輪廓也只剩下晃動的光影。
他看向病房的方向，那扇門依舊緊閉，像隔開了兩個世界?！澳俏摇撛趺崔k？看著他……就這樣……凍死在里面嗎？”每一個字都像從冰水里撈出來，帶著徹骨的寒意。
齊云舒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將那份已經(jīng)不再滾燙的關東煮又往他手邊推了推。
“先活下去，齊云程?！彼穆曇艉茌p，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活下去，才有以后。把自己也熬垮了，就真的……什么都沒有了?！?/p>
她站起身，大衣下擺拂過冰冷的椅面?！拔疫M去看看他。你……把東西吃了。”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他慘白失魂的臉，終究沒再多說什么，轉身朝著那片慘白的光源走去。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最終消失在病房門關合的輕響里。
走廊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窗外永不停歇的雨聲，和長椅上那個徹底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的、單薄的身影。
齊云程的目光落在手邊那份早已涼透的關東煮上。
紙杯邊緣凝結著細小的水珠，緩緩滑落。他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的紙壁，那點涼意順著指尖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慢慢拿起紙杯，里面的湯汁已經(jīng)凝結了一層薄薄的油膜。
他機械地拿起竹簽，戳起一塊冷硬的蘿卜，塞進嘴里。
味同嚼蠟。冰冷的食物滑入食道，帶來一陣細微的痙攣。
他一口一口，麻木地咀嚼著，吞咽著。視線卻穿透冰冷的玻璃窗，落在病房那扇緊閉的門上。
門內。
慘白的燈光下，江發(fā)軔依舊安靜地躺著。
深灰藍色的眼眸空洞地望著天花板。輸液管里的藥液，一滴，一滴，緩慢地墜入他手背青藍色的靜脈，無聲無息。
齊云舒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沒有試圖說話。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看著監(jiān)測儀屏幕上那固執(zhí)跳動的、代表他生命體征的冰冷線條。
病房里安靜得可怕。只有儀器規(guī)律的滴答聲，和窗外雨點敲打玻璃的沙沙聲。
不知過了多久，江發(fā)軔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眼珠。視線沒有焦點，仿佛只是無意識的生理活動。
他的目光掠過窗戶。
布滿雨痕的玻璃上，渾濁的水流蜿蜒而下，將窗外的霓虹切割成破碎的光斑。
兩股水流在玻璃上緩慢地、無意識地靠近，卻又在即將交匯的瞬間，各自沿著不同的軌跡滑落，最終消失在窗框的暗影里，再無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