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叔看著他,神情復(fù)雜。
良久。
學(xué)著他的樣子,挪了挪地方,緩緩蹲坐在他的面前。
沈星抬起頭,燒紅的雙眼絕望而破碎。
“從一開始你就沒打算讓我活,是嗎?”
猜叔張了張嘴,還沒說話,又被沈星打斷。
“不對。還要更早,打我一來,你從來都沒信過我,是嗎?”
沈星余光瞥見一邊供桌上猜叔妻子的照片。
仿佛一根弦繃斷了。
沈星不再哭了。
他定定地望著猜叔這張臉。
對自己的信任是真的。
對自己的寵愛也是真的。
那數(shù)不清的夜晚,記不起內(nèi)容的抵足夜談。
都是真的。
但是。
這人的棋已經(jīng)下至中場了。
斷沒有停下來的可能。
只能趁著沈星還沒死,榨干他最后一絲利用價值。
沈星說出了心中的猜想。
“你......想讓我去跟吳奔?!?/p>
猜叔神情古怪。
眼里突然染上了些欣賞的情緒。
“實話講,我挺舍唔得你嘅(我挺舍不得你的)?!?/p>
他從地上站起,轉(zhuǎn)身從桌旁取了柱香。
“今天晚上這個飯局,就是為了讓吳奔瞧上我是嗎?”
沈星突然想通了所有的關(guān)節(jié)。
“在你的預(yù)想里,我會表現(xiàn)得八面玲瓏,從而得到吳奔的歡心?!?/p>
他想到那個瘦小的夢想家,他為什么突然要叫但拓?
他是......
沈星頭皮發(fā)麻。
阿明是。
猜叔的契弟。
難怪。
難怪今晚上達班除了他,別的人一個也不在。
他盯著猜叔點香的動作。
“阿明是你提前安排好的?!?/p>
沒有疑問,他像在陳述一件與他無關(guān)的事實。
“你知道我愛護但拓,你是故意想讓但拓觸怒他。“
猜叔的算無遺策,讓沈星心中的陰冷一圈圈地漾開。
是但拓。
但拓一定和他說過。
自己因為舉目無親,將達班的人都當(dāng)成家人。
“但拓不夠圓滑,在那場局上一定會被刁難,他會觸怒吳奔,你想棄了但拓,利用我對他的情誼,你知道我一定是要給他報仇的?!?/p>
猜叔上完香,又拜了三拜。
“系啊,我唯一冇想到嘅就系(我唯一沒想到的就是),你居然真嘅蠢到幫佢擋(你居然真的蠢到幫他擋)。”
沈星終于理清了思緒。
“你跟吳奔有什么仇?!?/p>
猜叔動作一滯。
“你妻子......”
后面的話他沒說。
沈星這下全都想通了。
猜叔垂著眼,手指輕輕撫上那張照片。
沈星不再出聲了。
猜叔的拳突然攥緊,他忽而回身。
“唔管怎樣,我、要、佢、死、?。?!”
那一瞬間他失去了所有的內(nèi)斂自持,在沈星面前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猜叔。
“吳奔哈?仗著勢力唔把我放喺眼里,佢一句玩笑話,“
猜叔看著沈星的眼睛亮瑩瑩的,在語調(diào)悠長的敘述中,神色慢慢變得麻木。
“我家破人亡?!?/p>
最后一句他一字一頓,猜叔說完就轉(zhuǎn)回身去。
沈星看到了他沒收住的眼淚。
猜叔揚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所以我一定要揾個機會叫佢下無間地獄?!?/p>
沈星聽到他這樣說。
“唔管用乜手段,唔管犧牲多少人。”
“我、要、佢、死!“
“我、一、定、要、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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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微不可聞地喘了口氣,心中風(fēng)浪漸起。
他不能倒在這,他還什么也沒干。
他預(yù)想中的交鋒還沒來臨,自己就已經(jīng)出局,他太輕敵了,他錯估了年輕時猜叔的狠絕。
而現(xiàn)在,作為一個輸家,他沒資格談什么條件,他要先活下來才能上桌。
首先他要讓猜叔看到自己的忠心,最起碼要比做一個炮灰有價值多了。
不計后果,哪怕可能會被利用到粉身碎骨,他的棋局還沒開始,他不能在這里停下。
想到這他不再猶豫,膝行向前。
猜叔垂下頭,看著跪在他身前的沈星,好看的眉宇擰了起來。
沈星扯過猜叔的手,近乎虔誠地貼近自己的額頭。
他的額前滾燙,猜叔想要抽回自己冰涼的手背。
跪在下首的人拽得很死。
他聽到沈星微不可聞的啜泣。
“猜叔?!?/p>
沈星語調(diào)喑啞,抓著猜叔的手微微顫抖。
“你可以跟我說的?!?/p>
“猜叔,你想讓我去殺誰,只要你說,我會去的?!?/p>
聽見他的話,猜叔一度以為自己耳朵出問題了。
這下他真的看不懂這個中國來的年輕人了。
沈星的話,悲涼孤凄,讓猜叔心中升騰起一點異樣的情緒。
沈星沒停,還在繼續(xù),窮盡所有,希望將一顆血淋淋的忠心捧給他看。
“你別算計我,猜叔,我真的......”
“你每次說,我是你新收的徒弟,我都很高興。”
“我心里真的把你當(dāng)成師父?!?/p>
“我走投無路的時候,你救了我的命,我只有一點兒小聰明,我知道達班是您全部的心血,我盡力了。我真的盡力了。我真的......”
沈星說不出話來了。
看著面前年輕單薄的后生,猜叔突然清晰地意識到。
啊,他真的不是三邊坡的人。
他太傻了。
最起碼,抓著自己手的年輕人身上的赤誠,他從沒在這里見過。
這一刻,他是真的看不懂他了。
“既然你都知,嗰我畀你個機會,離開?!?/p>
沈星聲音悶悶的。
“不。”
拒絕得干脆利落,出乎猜叔的意料。
不知過了多久,猜叔終于輕聲問道:
“點解(為什么)?”
沈星只是哭,一句話也不說,心中盤算著他現(xiàn)在的戒心放下了幾分,自己還要不要再壯士斷腕。
猜叔看著他的樣子。
良久,他抬起另一只手,輕輕放在了沈星的頭頂。
沈星聽到微不可聞的一聲嘆息。
“癡線?!?/p>
死皮賴臉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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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又坐在了猜叔的對首。
兩人沉默不語。
屋子里只有猜叔倒茶的聲音。
仿佛感到疲累,猜叔停下動作,還是抬起了頭。
他看著面前這個自己當(dāng)初當(dāng)吉祥物一樣招攬過來的福娃。
臉頰早已凹了進去。
一點也沒有來的時候那種吉利。
此時坐在自己對面,安靜得仿佛失去靈魂的破布娃娃。
到底還是個孩子。
幾經(jīng)起伏,他最終還是卸了心防。
“你系知嘅,我一直喺算計你(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在算計你)?!?/p>
“我系不明白,既然你乜都知了,點解唔離開?”
“猜叔。”
沈星突然出聲,語調(diào)苦澀。
“我沒有地方可去了。”
他每一個字,都像在說:
我真的沒有騙你。
我真的無路可走。
我只有你們。
求求你,別殺我,別趕我走。
猜叔定定地望著他許久。
最后,仿佛終于妥協(xié)。
“你知唔知你嚟了三邊坡就要遵守三邊坡嘅規(guī)則。”
沈星聞言,知道自己勝利在望。
于是跪直了身體,捧起面前的那杯茶水。
“猜叔,”
沈星淺褐色的眸如同吞噬光明的漩渦,讓人看不清善也辨不出惡。
“我不要遵守規(guī)則,我要幫您創(chuàng)造規(guī)則?!?/p>
規(guī)則是給只能守規(guī)則的人定的。
是你說過的,猜叔。
黑方或者白方都是棋子。
要做就做執(zhí)棋人。
這一局,我愿賭服輸。
猜叔不作聲。
忽然,他站起身,走到里屋去。
沈星身體緊繃著不敢松懈,有些摸不準(zhǔn)他想干嘛,今夜他的心真是尤其疲憊。
一招棋錯滿盤皆輸。
不管是忍辱負重還是臥薪嘗膽,都是沒辦法的事。
可是猜叔,到底怎么才能信任他?
難不成要他把心挖出來嗎?
想到這,他看到猜叔真的拿了把刀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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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挖?。。。?/p>
艸?。?!
看見沈星驚恐的神色,猜叔終于露出了今夜第一個真心實意地笑。
“有時候我感覺咱們蠻像嘅,可系有時候又覺得你就系個乳臭未干嘅臭小子?!?/p>
他晃了晃手中細細的刀刃。
“畀你打個標(biāo)記。”
沈星茫然:“???”
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猜叔已經(jīng)拉過他的手,一刀刺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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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但拓早早地在房間門口等著沈星。
他知道今天沈星要出門,猜叔要帶他去找人修一間佛堂。
門輕輕啟開。
但拓迎上去,正要說什么。
忽然,他看到沈星露出的一截小臂上,有了一塊刺青。
????
(達班)
但拓說不出話來。
他覺得沈星有些不同了。
但是說不出哪里不同。
“走吧。”
他聽見沈星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