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芒過后,李長壽頭痛欲裂。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刺目的白熾燈光晃得他眼前發(fā)花。他下意識地抬手遮擋,觸手是冰涼光滑的…塑料桌面?
他猛地坐直身體,環(huán)顧四周,熟悉的格子間。一排排電腦屏幕閃爍著幽幽藍光??諝饫飶浡Х取⑼赓u和中央空調(diào)循環(huán)風的混合氣味。鍵盤敲擊聲噼啪作響,夾雜著同事壓低嗓門的電話聲和主管遠遠傳來的訓斥。
這里是…他上班的公司!
李長壽低頭,看到自己身上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領(lǐng)口都磨出毛邊的藍色工裝。電腦屏幕上,一個未完成的PPT頁面正閃爍著光標。右下角的時間顯示:2024年,4月1日,下午4:44。
他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有道袍,沒有金剛符的金光,只有連續(xù)加班熬夜帶來的深深疲憊和眼袋。
“嘶…好奇怪的夢…”
他甩了甩昏沉的腦袋,試圖回憶剛才夢到了什么。但是那個夢如同褪色的水彩,迅速模糊消散。
李長壽感覺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東西。
算了。他苦笑一聲,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牛馬的命,操什么神仙的心?房貸、車貸、下個月的伙食費…現(xiàn)實的壓力強迫自己清醒過來,目光重新聚焦在未完成的PPT上。手指放在鍵盤上,卻久久沒有敲下。
30歲,孤兒,無依無靠的他,為了能在相親市場上有點“資本”,咬緊牙關(guān),掏空積蓄又背上了沉重的債務(wù)——一套遠在市郊、月供2100的鴿子籠;一輛省吃儉用貸款買來、月供1500的小電車。每月工資卡上那可憐的5000出頭,在扣完這兩座大山后,剩下的只夠他像老鼠一樣精打細算地活著。
沒有退路,只能拼命。白天在公司當牛做馬,晚上還要去當保安兼職守夜。日子像上了發(fā)條的齒輪,單調(diào)、疲憊、看不到盡頭,唯一的目標就是活著,把債還清。
功夫不負有心人?或許吧。
在一次相親角疲憊的“擺攤”后,他遇到了漂亮的她。沒有小說里轟轟烈烈的激情,兩人像兩滴疲憊的水,順理成章地匯合了。沒有盛大的婚禮,只在街邊小館子請了幾個朋友。日子像溫吞的白開水,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
后來,他們有了孩子。一個皺巴巴的小生命,像一束微弱的光,照進了他灰撲撲的人生。喜悅是真實的,隨之而來的壓力更是排山倒海。奶粉、尿布、早教班…每一筆開銷都像在他勒緊的褲腰帶上又打了一個死結(jié)。他更拼了,白天公司,晚上便利店,周末偶爾還去跑跑網(wǎng)約車。身體像一張被過度拉伸的弓,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粗⒆右惶焯扉L大,會笑,會叫爸爸,會搖搖晃晃撲進他懷里…那點辛苦似乎又都值得了。生活嘛,不就是這樣?平凡、瑣碎、負重前行,偶爾有點小小的甜。
時間像流水一樣淌過。孩子長成了挺拔的少年,李長壽也老了,鬢角染了霜,脊背微微佝僂,常年透支的身體像一架快散架的舊機器。他以為日子會這樣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直到他再也干不動的那天。
直到那一天。
醫(yī)院的消毒水味刺鼻得讓人心慌。孩子躺在慘白的病床上,臉色蠟黃,瘦得脫了形。醫(yī)生的話像冰冷的鐵錘砸在他心上:“…腎衰竭,必須盡快換腎,否則…”
李長壽沒有絲毫猶豫:“醫(yī)生!用我的!我是他爸!” 他挽起袖子,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手臂,而是一件可以隨時獻出的零件。
匹配結(jié)果出來那天,陽光很好,透過醫(yī)院走廊的窗戶灑進來,暖洋洋的。醫(yī)生拿著報告單,表情復(fù)雜地看著他:“李先生…很遺憾,配型不成功。而且…根據(jù)基因檢測結(jié)果…你…不是孩子的生物學父親?!?/p>
“轟——!”
晴天霹靂!
李長壽只覺得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作響,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坍塌。他踉蹌著扶住冰冷的墻壁,才勉強沒有摔倒。
他失魂落魄地沖回家,看著那個和他同床共枕近二十年的漂亮女人,那個他以為可以平淡相守一生的妻子,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孩子…孩子不是我的…是不是?”
女人抬起頭,臉上沒有驚慌,沒有愧疚,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倦?她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看一個陌生人,又像看一件礙事的舊家具。她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
幾天后,她消失了。只留下一個冰冷的、寫著“對不起”三個字的字條,和一個需要換腎、命懸一線的少年。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李長壽。被欺騙的痛苦,被背叛的憤怒,失去一切的恐慌…無數(shù)種情緒在他胸中瘋狂撕扯。
他看著病床上那個依舊昏迷的少年,那個占據(jù)了他十八年生命全部意義的“兒子”。恨嗎?恨!恨那個女人的無情欺騙!恨這操蛋的命運!可是…當目光觸及那張蒼白、虛弱、依舊帶著幾分稚氣的臉時,那滔天的恨意又如同撞上礁石的巨浪,瞬間潰散了。十八年的點點滴滴,第一次叫爸爸時的驚喜,生病時依偎在懷里的溫度,拿到獎狀時驕傲的小眼神…這些記憶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比所謂的血緣更加深刻。
他抹了一把臉,走到病床邊,輕輕握住少年冰涼的手,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別怕,爸…爸在。咱賣房子,爸給你治。”
房子沒了。那是他前半生唯一值錢的、抵押了全部未來的東西。換來了腎源,換來了手術(shù)費。孩子奇跡般地康復(fù)了,臉上重新有了血色,甚至比生病前更加高大挺拔。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軌道,雖然家徒四壁,雖然負債累累,但看著孩子一天天好起來,李長壽心里那塊沉甸甸的石頭,似乎也輕了一些。
他又一次以為,日子就這樣一直平淡地過下去。
可是命運又給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一輛光可鑒人的黑色豪車,囂張地停在了他們租住的破舊筒子樓樓下。車門打開,下來兩個人。女人衣著光鮮,妝容精致,挽著一個穿著考究、氣度不凡的中年男人。歲月似乎格外優(yōu)待他們,沒有留下太多痕跡。女人看著走出樓門的少年,臉上露出激動又熱切的笑容:“兒子!媽媽回來了!這是你親爸爸!我們接你出國!”
少年愣住了,目光在女人、那個陌生男人以及后面追出來的的李長壽身上來回逡巡。片刻的遲疑后,一種渴望已久、終于找到歸屬的狂喜涌上他的臉龐。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朝著那個陌生男人和衣著華麗的女人奔去。
李長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他看著那個自己掏心掏肺養(yǎng)了十八年、賣房救命的少年,像撲向蜜糖的蝴蝶,撲向了那對衣著光鮮的男女。他看著少年臉上洋溢著他從未見過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燦爛笑容。他看著那對男女親昵地摟著少年,仿佛他們才是一家人。
“爸…我…我跟爸媽去國外了…你…你保重…” 少年被簇擁著走向豪車,只匆匆回頭,留下這么一句輕飄飄的話。
轟——!
李長壽像個被抽掉所有骨頭的破布娃娃,軟軟地癱坐在冰冷骯臟的水泥地上,周圍鄰居探頭探腦的議論和指指點點,他都聽不見了。眼前只有那輛絕塵而去的黑色豪車的尾燈,像兩滴嘲諷的血淚。
瘋了,他一定是瘋了。
不然,他的心怎么會這么痛?痛得無法呼吸?痛得想毀滅一切?
他時而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咆哮怒罵,時而蜷縮在角落低聲啜泣。他砸碎了家里所有能砸的東西,又抱著那些碎片如同抱著珍寶。他被房東趕了出來,流落街頭,像個真正的瘋子,對著空氣揮舞拳頭,喃喃自語著誰也聽不懂的話。
一次,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他看著川流不息的車流,突然歇斯底里地狂笑起來,猛地沖向一輛疾馳的卡車!刺耳的剎車聲、路人的尖叫…世界陷入一片混亂的黑暗。
再次有意識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束縛在一張冰冷的鐵床上。手腕腳踝被粗糙的皮帶死死勒住,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味道。慘白的墻壁,冰冷的鐵欄,門外偶爾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和哭泣。
這里是精神病院。
一個穿著筆挺白大褂的身影走了進來,皮鞋踩在光潔的地面上,發(fā)出規(guī)律而冷漠的“噠、噠”聲。李長壽渾濁的目光聚焦在那張臉上——是他!那個衣著光鮮、帶走了他“兒子”的男人!那個所謂的“親爹”!
男人臉上掛著一種職業(yè)化的微笑,鏡片后的眼神卻如同手術(shù)刀般銳利而殘忍。他俯視著床上眼神渙散的李長壽,像是在欣賞一件失敗的實驗品。
“李先生,看來你病得很重?!?男人的聲音溫和,卻帶著深入骨髓的寒意,“不過別擔心,我會‘治好’你的。用我最新研究的…療法?!?/p>
所謂的“治療”,是煉獄。
他被強行注射不知名的藥劑,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嘔吐,意識在劇痛中沉浮。
他被關(guān)進漆黑的、只有水滴聲的禁閉室,時間感被徹底剝奪,恐懼和幻覺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被綁在電椅上,微弱的電流反復(fù)刺激著他脆弱的神經(jīng),每一次都如同被鋼針貫穿大腦。
………
那個男人,那個醫(yī)生,如同一個冷靜的屠夫,用盡一切手段,有條不紊地摧毀著他殘存的精神壁壘。每一次“治療”,李長壽都能在對方鏡片后的眼睛里,看到一種近乎享受的殘忍快意。他不僅在報復(fù)李長壽這個“養(yǎng)父”的存在,更是在進行一場冷酷的、關(guān)于人性崩潰的“研究”。
李長壽的身體迅速垮了下去,眼窩深陷,顴骨高聳,皮膚松弛地掛在骨架上,像一具披著人皮的骷髏。眼神徹底失去了光彩,只剩下空洞和偶爾瘋狂。他不再掙扎,不再嘶吼,像一灘徹底腐爛的泥。
但是醫(yī)生卻不滿足,更加變本加厲。
李長壽赤身裸體地被束縛在手術(shù)臺上。那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戴著無菌手套,手里拿著鋒利的手術(shù)刀,眼神冰冷而專注,像是在處理一塊沒有生命的肉。
“為了科學…也為了徹底清除你這塊絆腳石…” 男人的聲音如同來自地獄的低語,“需要一點…小小的犧牲?!?/p>
沒有麻醉,冰冷的刀鋒切入皮肉的劇痛,讓李長壽猛地彈起,又被束縛帶狠狠勒回!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不成調(diào)的嘶鳴,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左臂被齊根切斷!鮮血如同噴泉般涌出,染紅了慘白的手術(shù)單!劇痛如同海嘯般席卷了他每一根神經(jīng)!
但這只是開始。
刀鋒轉(zhuǎn)向了他的胸膛,冰涼的觸感劃過皮膚,然后是肋骨被硬生生撬開、折斷、剝離的恐怖聲音!咔嚓!咔嚓!每一根肋骨折斷的聲音都清晰地傳入他因為劇痛而異常敏銳的耳中!三根沾著血和碎肉的肋骨,被那男人如同戰(zhàn)利品般取出,隨意地丟進旁邊的金屬托盤里,發(fā)出清脆而恐怖的撞擊聲。
生命隨著血液和體溫在飛速流逝。意識如同風中殘燭,明滅不定。
彌留之際,一片模糊的白色光影中,床邊似乎站了幾個人。
一個年輕的身影,穿著剪裁得體的西裝,面容英俊,眼神卻冷漠得像看一個陌生人——是他“養(yǎng)”了十八年的兒子。
一個衣著華麗、妝容精致的女人,手里…拿著一束花?鮮紅的,嬌艷欲滴的…玫瑰花?她挽著那個穿著白大褂、手上似乎還沾著血跡的男人,臉上綻放著幸福滿足、如同少女般甜蜜的笑容。
那個男人,那個“醫(yī)生”,那個劊子手,低頭俯視著他,鏡片后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飾的殘忍,嘴角微微勾起,像是在欣賞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李長壽的視線渾濁不堪,幾乎無法聚焦,目光卻死死地釘在那束鮮紅的花上。那顏色如此刺眼,如此鮮活,與這冰冷的死亡氣息格格不入。
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發(fā)出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氣音,如同蚊蚋:“…那是…玫瑰花?”
女人似乎聽到了,她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帶著一種勝利者的炫耀和憐憫。她松開男人的手臂,款款上前幾步,將那束嬌艷欲滴的玫瑰花湊到李長壽的眼前,幾乎要碰到他毫無血色的嘴唇。濃郁的、屬于鮮花的芬芳混合著血腥味鉆入他的鼻腔。
“是啊,玫瑰花?!?女人的聲音帶著刻意的溫柔,卻冰冷如刀,“漂亮吧?象征著最美好、最熱烈的愛情??上О ?她頓了頓,笑容里淬滿了毒,“你這樣的人,不配擁有。”
玫瑰花…象征著愛情?
李長壽渙散的瞳孔里,那束鮮紅的影像似乎在劇烈地晃動、旋轉(zhuǎn)。一個遙遠得如同隔世的、模糊的片段,像沉船碎片般猛地撞進他瀕臨崩潰的意識深處——奶茶店老板娘拉黑的冷臉…WIFI…密碼…玫瑰…WIFI密碼,破舊道觀……鐵柱……小蠻……
“玫瑰花…象征著WIFI…” 他的聲音微弱得幾乎消散在空氣里,帶著一種夢囈般的恍惚,“還是…免費的…”
女人懵逼,蹙起眉頭,眼中閃過一絲困惑和被打斷興致的惱怒:“什么?你又說什么瘋話?”
“免費的…WIFI…” 李長壽的聲音越來越大,身體也開始有了力量。
他的嘴角漸漸彎起一抹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