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兒起的露水還沒干透,俺們那掛破戲班車就陷進野狐溝口的爛泥窩里了。驢蹄子踩下去,
“咕唧”一聲,拔出來又是一聲“咕唧”,聽著人心縫里發(fā)毛。天陰得像個反扣著的破瓦盆,
灰禿禿的。風(fēng)刮著土腥氣,冷颼颼地直往脖領(lǐng)子里鉆。戲班車轱轆卡在泥坑里,左扭右晃,
木頭架子“吱吱呀呀”亂響,活脫脫一口薄皮棺材在野地里拖著走?!凹影炎觿艃海?/p>
野狐溝就眼皮子前頭咧!”前頭趕驢的是俺爹張全福,他是戲班班主。
他扭過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吼了一嗓子,旱煙桿子別在油漬麻花的舊棉襖大襟上,
一顛一顛地晃悠。煙鍋里冒出的煙,又苦又沖,混著驢糞的臊味兒,直往鼻孔里鉆?!案敚?/p>
這路……真他娘的難走!”拉車的是老弓背,腰彎得活像個曬干的大蝦米,呼哧帶喘。
汗水混著泥湯子,順著他黢黑的脖子往下淌。勒箱子的麻繩繃得死緊,
都快嵌進他那件開花破棉襖的肩胛里了。他拉的是咱吃飯的家什——裝皮影的“影箱”,
沉得像壓了塊青石板,這可是俺們張家班子的命根子。我縮在車轅另一頭,
緊緊抱著懷里那個小點的藤條箱子。里頭裝著刻刀、顏色、牛筋線,還有幾塊備用的驢皮。
車猛地一顛,箱子里頭“嘩啦”一聲響,我胳膊用了死勁兒,冰涼的藤條硌得肉疼,
也壓不住心里頭那團越來越沉的石頭蛋子。這趟出來倆月了,串了五六個村,演了七八場。
邪性的是,每回唱完,那村里保準(zhǔn)出事。不是王老漢夜里栽溝里摔斷了脖梗,
就是李家后生犯了癔癥,掄著菜刀滿村跑,末了抹了自個兒脖子。村里人看俺們的眼神,
從早先的稀罕、熱乎,慢慢就變味兒了,躲躲閃閃,活像看一群沾了晦氣的黑老鴰。
野狐溝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光禿禿地杵著,枝杈黑黢黢地伸向灰蒙蒙的天,活像鬼爪子。
樹底下戳著幾個人影。領(lǐng)頭的是村長王老栓,干巴瘦,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子,袖著手。
后頭跟著幾個后生,也都抄著手,臉上木呆呆的,眼珠子在俺們車上一掃,
又飛快地耷拉下去,那神氣透著一股子生分和提防?!皬埌嘀鳎】砂涯銈兣蝸磉?!
”王老栓往前緊走兩步,臉上擠出幾道干巴巴的笑紋兒,可那笑模樣壓根沒滲進眼窩子里頭。
他搓著手,“村里老少爺們兒,就稀罕聽你們這口‘亮子’(皮影戲)解解心焦哩!
”“王村長,叨擾叨擾!”俺爹利索地從車轅上跳下來,
臉上堆起走江湖練就的、油光水滑的笑,沖王老栓拱拱手,“路上爛泥糊腚,耽擱了,
莫怪莫怪!”他那股子旱煙味兒,離得近了,更是嗆嗓子眼兒。后頭那幾個后生,
眼觀鼻鼻觀心,沒一個上來搭把手的。末了還是老弓背跟我,
吭哧癟肚把那死沉的影箱從車上挪下來。箱子角挨著車板,“咚”一聲悶響,
像是里頭裝了塊大石頭?!斑@箱子……咋恁沉哩?”一個年輕后生沒憋住,小聲禿嚕了一句,
風(fēng)正好刮進我耳朵里。王老栓拿眼狠狠剜了那后生一下,趕緊沖俺爹賠笑:“碎娃不懂事!
走,住處早拾掇好了,村東頭老祠堂,寬敞亮堂!”老祠堂?我后脊梁骨一涼。那地方,
偏得鬼都嫌,除了年節(jié)燒香,平時耗子都不愛去。卸了車,
安頓在祠堂那間又高又空還透著股霉味兒的廂房里。一股子陳年老灰味兒混著爛木頭潮氣,
直沖鼻子。墻上糊的舊年畫,顏色褪得像鬼畫符,在昏慘慘的油燈光里扭著。
俺爹和老弓背忙著歸置家伙什。我抱著我的藤條箱子,蹭到靠墻的旮旯放下。
祠堂窗戶紙破了好些窟窿眼兒,冷風(fēng)颼颼地往里灌,吹得供桌上那小油燈的火苗子忽閃忽閃,
墻上的人影子也跟著亂晃,張牙舞爪像要撲人。俺爹打開了那個最大的影箱,
小心翼翼地從里頭掏出一卷卷用油紙包好的皮影人。那動作,輕得像捧著剛滿月的娃娃。
昏黃的油燈光落在他那樹皮一樣粗糙的手上,也落在他取出的那卷皮影上。
他解開捆著的牛筋線,慢慢展開。是“白娘子”。新做的《白蛇傳》影人。
油燈光打透那層薄薄的皮子。噫!真透亮!比頂好的小驢皮還滑溜,
光像是能在那皮子底下自己個兒流動。白娘子那臉,眉眼彎彎,看著端莊,
可那眼角眉梢又像藏著點兒勾人心尖的東西。一身素白衣裳,袖子飄著,活像真能刮起風(fēng)來。
俺爹那手指頭,帶著長年刻皮子磨出的厚繭子,
輕輕地、近乎是癡迷地摩挲著那影人的“身板”,尤其是后背那一大片溜光水滑的皮子。
“嘖,”他咂了下嘴,眼珠子粘在那影人上,頭也沒抬,像是自言自語,
又像是說給我和老弓背聽,“瞧這料子……地道!十八歲的大閨女,后脊梁上的皮,緊繃繃,
勻溜,沒一點疤瘌癤子,還透著油亮!費了姥姥勁才踅摸到的!值!掛上亮子,
唱出來一準(zhǔn)‘鮮靈’!”祠堂里死靜,就聽見燈芯子燒得“嗶剝”響。老弓背低著個腦袋,
拿塊臟得看不出本色的破布,死命擦他那把老掉牙的胡琴桿子,像是要把木頭擦出火星子來。
我縮在墻角的黑影里,一股寒氣從腳底板“噌”地竄上天靈蓋。
早上喝的那點稀粥在胃里直翻個兒?!笆藲q大閨女的脊梁皮”……這話像把冰錐子,
狠狠攮進我耳朵眼兒里。我死死抱住自個兒的胳膊,指甲摳進了肉里。野狐溝的頭一場戲,
就擱在村當(dāng)間的打麥場上。草草搭起的戲臺子,前頭掛塊白布,就是“亮子”。
幾盞賊亮的汽燈掛在臺子兩邊,照得臺前一片雪亮,倒把臺子后頭我們待的地方襯得更黑。
臺下烏泱泱坐滿了人,大人碎娃都有,嗑瓜子兒的,低聲拉呱的,嗡嗡嗡嗡,
空氣里全是旱煙葉子嗆人的味兒、汗餿味兒,混著土腥氣。鑼鼓家伙一響,咚鏘咚鏘,
臺下那嗡嗡聲才下去點。俺爹是主唱,也是提線的“攔門”,老弓背拉他那破胡琴,
我就打個下手,遞遞影人,敲敲邊鼓。新做的“白娘子”掛上了亮子。燈光一打,那光影,
邪了門了!白素貞的身段,在光影里頭顯得又細溜又軟和,袖子一甩,那皮子透出的光,
活脫脫跟剛剝下來的羊皮似的,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活氣兒”。
臺下響起一片壓著的抽氣聲,跟著就是嗡嗡的“嘖嘖”聲?!昂茫□r亮!
”不知哪個吼了一嗓子?!罢嫠锏南窕钊诉郑 绷硪粋€跟著嚷嚷。
俺爹那破鑼嗓子拔高了調(diào),在黑地里嚎著白娘子的苦情。
他手指頭在幕后頭靈巧地?fù)芘窈炞?,白娘子在亮子上扭腰擺胯。我的眼珠子,
卻死死釘在影人后背上那片過分水亮的“皮子”上,
腦子里翻來覆去就是俺爹那句“十八歲大閨女的脊梁皮”。胃里的酸水直往上頂。
戲唱到《水漫金山》,白娘子跟法海斗法,鑼鼓敲得震天響,臺下的叫好聲也一浪高過一浪。
俺爹滿頭汗珠子,全神貫注。我拿起旁邊擱著的水瓢,想去臺子角的水桶里舀口水喝。
剛走到黑影地里,一陣邪風(fēng)猛地從打麥場邊上的草垛子后頭卷過來。一股子嗆死人的旱煙味,
劈頭蓋臉糊了我一臉!這味兒……太熟了!就是俺爹抽的那種,又苦又辣又沖,
帶著股子糊煙葉子味兒!我的心“咯噔”一下,像是叫只冰手攥住了。
我下意識扭脖子朝草垛子那邊瞅。黑黢黢的,就草垛子一個黑疙瘩輪廓。戲臺這邊燈太亮,
那邊反倒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可那股子濃煙味兒,像條冰涼的毒蛇,纏在我脖子上,
死活散不掉。戲唱完了,夜也深了。拾掇家伙什的時候,俺爹顯得格外精神,
一邊仔仔細細把“白娘子”卷進油紙里,一邊唾沫星子亂飛地跟王老栓白話:“咋樣,
王村長?這新料子,夠勁兒吧?保管叫你們野狐溝的老少爺們兒,開開眼!
”王老栓臉上堆著笑,連聲應(yīng)著:“開眼!開眼!張班主好手藝!”可那笑皮浮在臉上,
眼窩子里頭藏著一絲說不出的愁,像壓著塊沉東西。人群散了,打麥場上空蕩蕩的。
冷風(fēng)卷起地上的土沫子和碎瓜子皮,打著旋兒。我跟老弓背推著那死沉的戲箱車,
吱吱呀呀往村東頭祠堂挪。俺爹背著手走在前頭,哼著荒腔走板的梆子調(diào),
那旱煙桿子又叼在嘴里,一點紅火在墨汁一樣的夜里一明一滅。祠堂的廂房冷得像冰窖。
我跟老弓背擠一屋,俺爹自己住隔壁。躺在鋪著薄麥草和破席子的土炕上,
聽著隔壁老弓背那破風(fēng)箱似的呼嚕,我眼皮子沉得像墜了鉛,可就是睡不著。一閉眼,
就是亮子上白娘子那水亮透光的“皮子”,還有黑地里那股子甩不掉的旱煙味兒。
像兩根麻繩,勒得我喘不上氣。迷迷瞪瞪不知過了多久,
外頭猛地炸起一陣急促的、變了調(diào)的鑼聲!“哐哐哐!哐哐哐!
”緊接著是女人扯著嗓子、帶著哭腔的嚎叫,
撕破了野狐溝死一樣的靜:“來人啊——死人啦!快來人啊——”我像被錐子扎了腚,
猛地從炕上彈起來。心,一下子沉到了冰窟窿底。又來了!祠堂里登時亂作一團。
王老栓帶著幾個舉著火把、提著馬燈的后生,臉白得像糊窗戶紙,慌慌張張沖進來,
聲都岔了音:“張班主!張班主!快!快去看看!塌天啦!
村西頭……村西頭劉鐵匠家……他家閨女……小翠……沒……沒啦!”小翠?
那個白天還怯生生躲大人后頭,偷瞄我們搭戲臺,一笑倆酒窩的閨女?她才多大?
頂多十六吧?俺爹也披著衣裳從隔壁出來了,臉上掛著驚和愁:“啥?小翠?咋回事?
”他一邊手忙腳亂系扣子,一邊跟著王老栓往外走,“走!走!快去看看!
”老弓背也迷迷瞪瞪醒了。我手腳冰涼地綴在人群尾巴上,深一腳淺一腳往村西頭跑。
火把的光在風(fēng)里亂跳,把人影子扯得老長,扭得奇形怪狀,投在土墻和地上,
活像一群鬼在跳舞。劉鐵匠家那間矮趴趴的土坯房外頭,圍了不少人。門大敞著,
里頭透出昏黃的油燈光。女人哭嚎的聲音能把房頂掀了,是劉鐵匠的婆姨,癱在地上,
哭得背過氣去好幾回。劉鐵匠,那個平常壯得像頭牛的漢子,這會兒像被抽了筋,佝僂著背,
蹲在墻根,抱著腦袋,肩膀一聳一聳,發(fā)出老牛喘氣似的悶哭。
我跟著人群擠進那間窄巴、滿是汗餿味兒的屋子。目光越過前面人的肩膀,落到那張土炕上。
小翠在那兒躺著。身上蓋了塊臟兮兮的白粗布,只露著一張臉。那張臉白得瘆人,
眼珠子瞪得溜圓,空洞洞地望著屋頂黑黢黢的椽子,嘴微微張著,
像是凍在了一聲喊不出來的尖叫里。脖子上一道深紫色的勒痕,像條丑怪的毒蛇,
死死纏住了她細細的脖頸。一股子沖鼻的血腥味兒,直往腦門子上頂。我的胃猛地一抽。
“咋……咋發(fā)現(xiàn)的?”王老栓的聲音干得像砂紙磨木頭。一個鄰居婆姨抹著淚,
靜……像……像是噎住了……過來一看……就……就這樣了……炕上……還有血呢……”血?
我下意識往炕上瞅。
白布蓋著的身子……那后脊梁那塊兒……看著鼓鼓囊囊的好像……不太對勁?就在這當(dāng)口,
一股子我熟得不能再熟的味兒,像根冰錐子,狠狠攮進了我的鼻子眼兒!旱煙味!
又苦又辣又沖!濃得化不開!就在這剛死了人、滿是血腥和絕望的屋子里頭!
比在戲臺草垛子旁聞到的,沖多了!我全身的血“唰”地一下涼透了。脖子像生了銹的軸,
一寸一寸擰著,眼珠子在亂糟糟、哭哭啼啼的人群里急吼吼地掃。沒有!
沒有那張刻滿褶子、總堆著假笑的臉!俺爹呢?剛才他不是跟著王老栓一塊兒來的嗎?
他人呢?一股子巨大的、冰冷的怕,像無數(shù)只冰手,一下子攥住了我的心,
攥得我氣都喘不上來。我猛地推開擋在前面的人,踉踉蹌蹌沖出這間憋死人的屋子,
一頭扎進外面墨汁一樣的黑夜里。野狐溝的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祠堂那邊,死靜。
他……回去了?還是……去了別的地界?那股子嗆死人的旱煙味,像個吊死鬼,纏著我。
它好像……指著祠堂后頭,那片更荒、緊挨著亂葬崗子的野樹林子!
心在腔子里“咚咚”亂撞。一股說不出的邪勁兒推著我,兩條腿不聽使喚地邁開,
深一腳淺一腳,朝著那片被黑鍋底扣住的野林子摸去。腳下的土路很快沒了,
換成了扎人的荒草和刺棵子,“沙啦沙啦”響,在這死靜的夜里,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離林子邊越來越近。風(fēng)從林子里卷出來,帶著爛樹葉味兒。就在這味兒里,那旱煙味,
一絲絲,一縷縷,越來越清楚!我猛地收住腳,閃身躲到一棵老槐樹后頭。
糙樹皮硌著我后背。心在嗓子眼兒里蹦跶。我憋住氣,從樹后頭,探出半拉腦袋。
慘白的月亮,吝嗇地從樹杈縫里漏下點光,照見林子深處一小塊空地??盏厣?,
一個黑影正蹲在那兒,背對著我。那佝僂著、裹著油漬麻花舊棉襖的后背,燒成灰我也認(rèn)得!
是俺爹,張全福!他前頭的地上,好像攤著一堆黑乎乎的東西。他低著頭,
手里拿著個啥玩意兒,正專心致志地……割著?
發(fā)出一種輕微的、讓人牙根發(fā)酸的“嗤啦”聲,像是撕開老厚的油布。那聲音鉆進耳朵眼兒,
像無數(shù)根冰針,扎得我頭發(fā)根兒都豎起來了。渾身血都凍成了冰疙瘩。
胃里的東西再也壓不住,“哇”一聲,我死死捂住嘴,酸水順著指頭縫往外冒。
一陣邪風(fēng)刮過,吹跑了擋著月亮的那片薄云。慘白的光,“唰”地一下亮了不少。
我看真亮了!地上攤著的,真真兒是個人!光著上身,
皮肉在月光底下泛著青白色——就是小翠!腦袋歪著,脖子上那道勒痕扎眼得很。
而她的后背……從肩膀頭子到后腰眼子,一大片皮子,不見了!露著底下濕漉漉的紅肉絲子!
血,黑紅黑紅的血,洇透了身底下的泥巴地。俺爹,他手里攥著一把細長薄片小刀,
刀尖上凝著一滴黑紅的血珠子。他另一只手,
小心翼翼地捏著塊剛從尸首上割下來的、還帶著濕氣的……皮子!月光底下,
那皮子微微哆嗦著,透著一股子邪性的光亮。他低著頭,湊近那塊皮子,
像是在看牲口皮的成色。接著,我聽見他說話了。聲兒不高,帶著一種心滿意足的啞,
像是自言自語:“嗯……這回的皮子……夠鮮亮!沒疤沒癤,嫩生生的,透油光……好料子!
”“嗡”的一聲!我腦袋像是挨了悶棍,眼前一黑,金星子亂飛。我死死摳住糙樹皮,
指甲蓋快掀掉了,才沒癱下去。更要命的是,這老鬼,剛干完這血淋淋的勾當(dāng),
竟……哼起小曲兒來了!調(diào)子很輕,怪腔怪調(diào)的。
靜……樹葉兒……遮窗欞……蛐蛐兒……叫錚錚……好比那……琴弦兒……聲……”這調(diào)兒!
這詞兒!像道慘白的閃電,劈開了我腦瓜子最深最黑的角落!我娘!我那個生我時死了的娘!
接生婆李奶奶說過,娘生我的時候,爹就在產(chǎn)房外頭哼過這調(diào)子!哼得又慢又邪乎!
娘就是在這鬼調(diào)子里頭斷的氣!李奶奶還說,那調(diào)子不像哄人,倒像是……招魂哩!眼下,
這“招魂”的調(diào)子,由這個剛剝完人皮的閻王,在這慘白慘白的月光底下,對著另一具女尸,
又哼出來了!每一聲拖長的尾音,都像冰涼的繩索勒我的脖子!鋪天蓋地的怕和惡心,
把我沖垮了。腿肚子一軟,身子順著糙樹皮往下出溜,“噗通”一聲,
摔在冰冷的爛樹葉地上。喉嚨里憋出一聲壓得死死的、碎了的嗚咽。就這點兒動靜,
在這死靜的林子里,跟打了個炸雷似的!哼唱聲,嘎嘣一下,斷了。
那個蹲著的、背對著我的黑影,猛地僵住了。捏著人皮的手,停在半空。時間像是凍住了。
一股子冷到骨頭縫里的寒氣,裹住了我。耳朵里就剩心在“咚咚咚”撞墻。他……聽見了!
那佝僂的背影,慢得嚇人……轉(zhuǎn)了過來。慘白的月光,勾出他半拉臉的輪廓。
皺紋在陰影里像溝壑。倆深眼窩子里,兩點幽光一閃,像夜里餓急眼的狼,一下子盯死了我。
沒有驚,沒有慌。那眼神里頭,只有一種明明白白的了然,還夾著一絲……瘆人的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