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輪巨大的、渾圓的銀盤正緩緩攀上城市的邊緣。
>清冷的光輝如同水銀瀉地,無聲地漫過鱗次櫛比的高樓,漫過空曠的街道,最終透過修復室巨大的落地窗,潑灑進來。
>將整個房間浸染成一片冰冷的、沒有溫度的銀白色。
>月圓之夜。
>終于到了。
>修復室里沒有開燈。
>只有這無處不在的、帶著森然寒意的月光,勾勒出工作臺、儀器架、覆蓋著防塵罩的古畫輪廓。
>巨大的黑色防塵罩被掀開一角。
>那幅承載著三百年孤寂與怨戾的古畫,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下。
>寒林枯寂,玄衣如墨。
>畫中男子靜靜地立在畫境中央,月光落在他身上,仿佛為他披上了一層流動的、冰冷的銀紗。
>他俊美非凡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雙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在月華的映照下,似乎比平時更加幽暗,更加……空洞。
>仿佛一個被時光遺忘的精致人偶。
>只有我知道,在這空洞之下,囚禁著一個怎樣偏執(zhí)而痛苦的靈魂。
>也囚禁著……我前世的罪與罰。
>我站在工作臺前,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長,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
>指尖冰涼。
>攤開的掌心,靜靜躺著那塊從棲云觀廢墟中挖出的龜甲。
>冰涼的甲殼上,那幾個深深刻入的、扭曲而古老的符文,在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澤。
>《玄異志》殘頁的線索,棲云觀的方位,還有這塊龜甲上記載的、唯一能逆轉(zhuǎn)“鎮(zhèn)靈秘法”的禁忌法門……所有的碎片,都指向今夜。
>指向這輪滿月。
>指向我腕間這粒殷紅的朱砂痣。
>“逆轉(zhuǎn)鎮(zhèn)靈,需引靈血,逆繪封紋……”
>“唯施術(shù)者血脈后裔,于月魄極盛之時……”
>龜甲上冰冷的符文含義,如同烙印般刻在腦海里。
>代價,是施術(shù)者的魂魄。
>前世的我,用血與魂封印了他。
>今生,要解開這封印,同樣需要……我的血,甚至我的魂?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動著,每一次收縮都帶來悶悶的痛楚。
>目光落在畫中男子左臂袖口那道寸許長的裂痕上。
>那道由前世的我,一滴心血落下而撕裂的傷痕。
>也是……唯一的生門。
>我深吸一口氣。
>冰冷的空氣帶著月光的寒意,刺入肺腑,帶來一陣短暫的清明。
>抬起右手。
>食指的指尖,在清冷的月光下,微微顫抖著。
>左手拿起工作臺上那柄擦拭得锃亮、冰冷的不銹鋼刻刀。
>鋒利的刀尖,在月光下反射出一點刺目的寒星。
>對準了右手食指的指尖。
>沒有猶豫。
>猛地用力一劃!
>“嘶——”
>細微的皮肉割裂聲在死寂的房間里響起。
>尖銳的刺痛瞬間從指尖炸開!
>一股溫熱的液體迅速涌出,在冰冷的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妖異的、粘稠的暗紅色。
>血珠迅速凝聚,飽滿,沉甸甸地懸在指尖。
>散發(fā)出濃烈的、帶著鐵銹味的甜腥氣息。
>我的血。
>施術(shù)者的靈血。
>也是……開啟這幽冥囚籠的唯一鑰匙。
>指尖的劇痛清晰地傳來,卻奇異地壓下了心頭翻涌的恐懼和混亂。
>目光變得異常冷靜,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般的專注。
>我緩緩抬起流血的手指。
>殷紅的血珠在指尖顫動。
>對準了畫中男子左臂袖口那道猙獰的裂痕。
>龜甲上記載的、那個逆轉(zhuǎn)的符文軌跡,如同最精密的電路圖,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中。
>第一筆,該從裂痕的右下角起筆,逆時針回旋,引血入幽冥……
>指尖,帶著那滴沉重的血珠,緩緩地、堅定地,朝著那道裂痕落下。
>距離古老的絹帛,還有一寸。
>半寸……
>就在那飽含靈性的血珠,即將觸碰到冰冷畫布的剎那——
>“呃啊——?。?!”
>一聲凄厲到非人、痛苦到靈魂都在撕裂的嘶吼,毫無預兆地、如同驚雷般在我死寂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那聲音充滿了無法形容的極致痛苦,像是一頭被萬箭穿心、被投入熔爐的兇獸發(fā)出的最后悲鳴!
>尖銳的音波如同實質(zhì)的鋼針,狠狠刺入我的太陽穴!
>劇痛!
>眼前猛地一黑!
>手中的刻刀“當啷”一聲脫手掉落,砸在冰冷的金屬臺面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即將落下的染血指尖,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來自靈魂層面的劇痛沖擊,猛地頓在半空!
>血珠因震顫而滴落。
>“啪嗒?!?/p>
>一滴暗紅,落在古畫下方光潔的不銹鋼臺面上,濺開一小朵觸目驚心的血花。
>“別……碰……!”
>那嘶吼聲的余韻還在腦海中瘋狂震蕩、回響。
>緊接著,一個更加虛弱、更加沙啞、卻帶著一種撕心裂肺般焦灼的聲音,強行擠了進來。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碎裂的喉嚨里、從燃燒的靈魂深處,硬生生摳出來的!
>充滿了無邊的恐懼和……絕望的哀求。
>“畫……危險……!”
>“你會……魂飛……魄散……?。。 ?/p>
>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氣若游絲,卻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是他!
>是畫中那個玄衣男子的聲音!
>他在阻止我!
>用他僅存的、即將潰散的殘魂之力,發(fā)出最凄厲的警告!
>他……在保護我?
>前世被我親手封印、囚禁了三百年孤寂歲月的他……
>此刻,竟在阻止我解開封?。?/p>
>只因為,這解封的代價,是我的魂魄?!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尖銳的、難以言喻的酸楚,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
>指尖的鮮血還在不斷滲出,滴落。
>滴答……滴答……
>在死寂的月光下,這聲音清晰得如同生命的倒計時。
>腦海中,那個虛弱到極致、卻依舊焦灼痛苦的聲音,如同風中殘燭,還在微弱地、固執(zhí)地重復著:
>“走……快……走……”
>“別……管我……”
>---
>滴答。
>又一滴溫熱的血,砸在冰冷的不銹鋼臺面上。
>那微弱的聲音,在這片被月光凍結(jié)的死寂里,卻像是一記重錘,狠狠敲醒了我的神智。
>走?
>不管他?
>看著他的殘魂在這冰冷的畫境里,隨著封印的日益松動和反噬,一點點被消磨殆盡,最終徹底魂飛魄散?
>前世的債,今生的孽。
>指尖的劇痛還在持續(xù)傳來,帶著鮮活生命的搏動。
>腦海中,那個痛苦到扭曲、虛弱到極致卻依舊在嘶吼著讓我離開的聲音,如同跗骨之蛆,撕扯著我的神經(jīng)。
>三百年的孤寂囚禁……
>封印解除前夜那冰冷絕望、背對著我的背影……
>還有此刻,他寧愿自己魂飛魄散,也要阻止我觸碰危險的決絕……
>龜甲上冰冷的符文在眼前閃過。
>逆轉(zhuǎn)鎮(zhèn)靈……引靈血……逆繪封紋……
>代價是魂魄……
>不!
>前世的我,用命封印了他。
>難道今生,還要用我的魂飛魄散,來換取他的解脫?
>這算什么?
>一個無解的死循環(huán)?
>一個惡毒的詛咒?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從腳底蔓延上來,幾乎要將我淹沒。
>就在這時,目光無意間掃過畫中男子那道袖口的裂痕。
>在清冷月華的直射下,那裂痕深處粗糙的畫布底子上,一點極其微小的暗紅色澤,正幽幽地浮現(xiàn)出來。
>像一顆凝結(jié)的血淚。
>它似乎在極其緩慢地……擴大。
>極其緩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湮滅氣息。
>那是……封印核心被怨戾徹底侵蝕的征兆!
>是他殘魂即將徹底潰散的標志!
>時間……不多了!
>也許就在下一秒,那點暗紅就會吞噬掉最后一絲殘存的意識!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
>不能走!
>絕不能!
>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混沌的絕望!
>龜甲上記載的是“逆轉(zhuǎn)鎮(zhèn)靈秘法”,需要“引靈血,逆繪封紋”……
>但并沒有說,一定要用施術(shù)者的全部魂魄作為祭品!
>那或許是秘法最完整、威力最大的方式。
>但……有沒有可能,用一部分?
>用我蘊含靈性、作為鑰匙的指尖血,結(jié)合龜甲上逆轉(zhuǎn)的符文軌跡……
>只引動秘法最核心的“解封”之力?
>哪怕……只是撕開一道縫隙!
>只要讓他的殘魂能掙脫出來!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如同野火燎原!
>沒有時間猶豫了!
>我猛地再次抬起右手!
>食指指尖的傷口因為剛才的停頓,血液已經(jīng)有些凝固。
>我毫不猶豫地用牙齒狠狠咬在剛才的傷口上!
>用力一撕!
>“唔!”
>劇痛襲來!
>比剛才更洶涌的、溫熱的鮮血瞬間涌出!
>帶著我全部的心念與決絕!
>指尖懸停在畫中男子袖口裂痕的上方。
>鮮血凝聚,飽滿欲滴。
>腦海中,龜甲上那個逆轉(zhuǎn)的、代表著“釋放”與“剝離”的起始符文軌跡,瞬間清晰到了極致!
>第一筆,右下角起,逆時針回旋,引血破幽冥!
>就是現(xiàn)在!
>指尖帶著那滴沉甸甸的、飽含我所有意念與生機的靈血,不再有任何遲疑,朝著那道裂痕深處,那點正在緩慢擴大的、象征著湮滅的暗紅中心,狠狠點落!
>“嗡——”
>就在飽含靈性的指尖血,觸碰到裂痕深處那點不祥暗紅的瞬間!
>一股無法形容的、龐大到令人靈魂戰(zhàn)栗的陰寒吸力,猛地從畫布深處爆發(fā)出來!
>如同一個驟然打開的、通往九幽地獄的漩渦!
>“啊——!”
>我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一聲完整的驚呼!
>整個身體像是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攫?。?/p>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無法抗拒的剝離感與劇痛瞬間席卷全身!
>仿佛每一寸血肉,每一縷意識,都要被這股恐怖的吸力強行撕扯出去,投入那無底的黑暗深淵!
>眼前驟然被一片無邊無際的、吞噬一切的黑暗籠罩!
>身體變得無比輕盈,又無比沉重。
>意識像風中殘燭,瘋狂搖曳,隨時可能熄滅。
>完了……
>還是……賭輸了嗎……
>魂飛魄散……
>就在這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的絕望深淵之際——
>“吼?。?!”
>一聲震動整個靈魂空間的、充滿了無盡痛苦與狂暴怒意的咆哮,如同開天辟地的驚雷,在無邊的黑暗中轟然炸響!
>是那個聲音!
>但不再是虛弱,不再是哀求!
>而是充滿了被徹底激怒的、毀天滅地的兇戾!
>仿佛一頭沉睡了萬古的洪荒兇獸,被強行驚醒!
>隨著這聲狂暴的咆哮,一股同樣龐大、卻帶著毀滅性灼熱氣息的恐怖力量,猛地從畫布深處、從那即將被暗紅湮滅的核心位置,不顧一切地爆發(fā)出來!
>如同壓抑了三百年的火山,轟然噴發(fā)!
>這股灼熱狂暴的力量,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瘋狂,狠狠地、蠻橫地撞上了那股試圖吞噬我魂魄的陰寒吸力!
>“轟——?。?!”
>無聲的巨爆在靈魂層面炸開!
>兩股足以撕裂魂魄的恐怖力量在我指尖接觸點狠狠對撞!
>我感覺自己脆弱的身體和意識,就像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瞬間被拋向毀滅的巔峰!
>眼前爆開一片刺目的、混亂的光影亂流!
>金紅與暗黑瘋狂交織、撕扯、湮滅!
>巨大的沖擊波將我的身體狠狠向后拋飛!
>“砰!”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
>劇痛!
>喉嚨一甜,一股腥甜的氣息涌了上來。
>眼前金星亂冒,耳朵里全是尖銳的嗡鳴。
>身體沿著墻壁無力地滑坐在地。
>指尖殘留著被灼燒般的劇痛。
>我掙扎著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散亂的發(fā)絲,死死望向工作臺的方向。
>月光依舊清冷地灑落。
>那幅古畫靜靜地躺在臺面上。
>畫中,那片枯寂的寒林依舊。
>只是……
>畫境中央,那個玄衣蟒袍、俊美孤絕的身影……
>消失了。
>畫布上,只留下一片突兀的、刺眼的空白。
>如同被硬生生挖去了一塊心臟。
>---
>死寂。
>月光無聲流淌,修復室里只剩下我粗重而艱難的喘息聲。
>每一次吸氣,肺葉都像被粗糙的砂紙摩擦著,帶來撕裂般的痛楚。
>后背撞墻的地方傳來陣陣悶痛。
>指尖的傷口火辣辣地疼,殘留著被兩股恐怖力量撕扯過的灼燒感。
>我癱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墻壁,目光死死鎖定在工作臺那幅古畫上。
>畫布中央那片刺眼的空白,像一個巨大的傷口,嘲笑著我所有的努力和瘋狂。
>他……沒了?
>被我……親手……弄沒了?
>魂飛魄散?
>最后那聲狂暴的咆哮,是他殘魂徹底湮滅的絕響?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揉碎。
>一種比后背撞傷、比指尖灼痛強烈百倍的鈍痛,猛地從心口炸開,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痛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
>喉嚨里那股腥甜再也壓抑不住。
>“噗——”
>一小口溫熱的液體噴濺出來,落在面前冰冷的地板上。
>在清冷的月光下,那灘暗紅,刺眼得如同畫布上那道裂痕深處滲出的血淚。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意識開始模糊,沉重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耷拉。
>就這樣……結(jié)束了嗎……
>也好……
>就在意識即將沉入黑暗的前一秒。
>一股冰冷的氣流,毫無征兆地拂過我的臉頰。
>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還有一種……仿佛沉淀了無數(shù)歲月的、塵埃般的腐朽氣息。
>這氣息……如此熟悉!
>是夢中那枯寂寒林的味道!
>是他身上的味道!
>我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
>渙散的瞳孔艱難地聚焦。
>視線一點點上移。
>首先看到的,是一雙靴子。
>玄色的,靴筒上繡著繁復的暗金色蟒紋,靴尖微微上翹,帶著古意。
>它們就站在我面前。
>距離我的腳尖,不到一尺。
>再往上。
>是垂落的、同樣玄色的、繡著金線蟒紋的寬大衣擺。
>衣擺的邊緣,還帶著細微的、仿佛剛從畫布上掙脫下來的、虛幻的波動。
>我的呼吸徹底停滯了。
>心臟也仿佛停止了跳動。
>目光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帶著一種近乎窒息的恐懼和……渺茫到不敢置信的希冀,繼續(xù)向上移動。
>越過緊束的玉帶。
>越過寬闊的、蘊含著力量的肩膀。
>最后……
>定格在那張臉上。
>月光從巨大的落地窗外斜斜地照射進來,勾勒出他清晰得令人心顫的輪廓。
>鼻梁高挺如昔,薄唇緊抿,下頜的線條依舊帶著冷硬的鋒銳。
>正是畫中那張俊美非凡、足以顛倒眾生的臉!
>只是此刻,這張臉上毫無血色,蒼白得如同最上等的冷玉,透著一股非人的脆弱感。
>那雙曾無數(shù)次在夢中凝視我的眼睛,此刻低垂著。
>濃密如鴉羽的長睫,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深重的陰影。
>他的眼神,不再是夢中那種穿透一切的沉靜偏執(zhí)。
>也不是前世封印時那毀天滅地的暴戾狂傲。
>而是一種……濃稠得化不開的疲憊。
>一種仿佛跋涉了千年萬年、終于抵達彼岸的、劫后余生的虛脫。
>還有……一種失而復得、卻又不敢觸碰的、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
>他就那樣靜靜地站著,站在清冷的月光里,站在我面前。
>身影有些虛幻,邊緣帶著細微的波動,仿佛隨時會融入這冰冷的月色,消散無蹤。
>像一尊剛剛從幽冥深處走出來的、精疲力竭的神祇。
>或者……一縷隨時會飄散的孤魂。
>時間,在這一刻凝固了。
>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只是一瞬。
>也許已過百年。
>他低垂的眼睫,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仿佛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然后,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右手。
>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修長有力,卻也蒼白得毫無生氣。
>指尖,帶著一種無法抑制的細微顫抖。
>朝著我無力垂落在身側(cè)的左手……
>一點一點地……伸了過來。
>動作緩慢得如同慢放的鏡頭。
>帶著一種試探的、不確定的、仿佛害怕驚擾了什么易碎夢境的小心。
>冰冷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連塵埃都停止了飄動。
>我的視線,完全被他那只緩慢伸來的、蒼白而顫抖的手所占據(jù)。
>指尖越來越近。
>那股枯寂寒林般的冰冷氣息,也愈發(fā)清晰。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我左手手背皮膚的剎那——
>那只蒼白的手,卻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量。
>猛地向下一墜!
>指尖無力地擦過我的手背。
>帶來一陣冰得刺骨的觸感!
>如同被極地的寒冰輕輕拂過。
>緊接著,那只手失去了支撐,虛弱地向下滑落。
>最終,幾根冰冷的手指,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虛弱地、卻異常固執(zhí)地……攥住了我的手腕。
>正好,覆蓋在我腕間那粒殷紅的朱砂痣上。
>冰冷的觸感瞬間透過皮膚,直抵骨髓。
>他的手指,沒有絲毫活人的溫度。
>像握著一段深埋地底千年的寒玉。
>那只手在顫抖。
>連帶著攥住我手腕的力道,都帶著一種無法控制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微顫。
>仿佛他所有的重量、所有殘存的力量,都維系在這無力的、冰冷的觸碰之上。
>然后,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沙啞。
>干澀。
>破碎得不成樣子。
>如同砂礫在粗糙的陶罐里艱難地摩擦。
>每一個字音都虛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帶著一種穿透了三百年孤寂歲月的重量。
>重重地砸在我的耳膜上,也砸在我的心上。
>“三……百年……”
>他艱難地喘息了一下,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仿佛光是說出這幾個字,就耗盡了他剛剛凝聚起來的所有力氣。
>攥著我手腕的冰冷手指,下意識地收緊了些。
>那冰冷的觸感更深地嵌入皮膚。
>“終于……”
>他抬起眼。
>那雙疲憊到極點的深邃眼眸,終于對上了我的視線。
>月光落入他的眼底,映照出一片深不見底的、被時光磨礪得只剩下純粹執(zhí)念的幽潭。
>里面清晰地倒映著我此刻狼狽不堪、嘴角染血、驚魂未定的臉。
>他的目光,專注得近乎貪婪。
>仿佛要將這倒影,深深地、永久地刻進他殘破的靈魂里。
>薄唇極其艱難地、緩緩地開合,吐出最后的幾個字音:
>“……等到一個……能看見我的人?!?/p>
>話音落下的瞬間。
>他眼中那強撐著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光亮,驟然熄滅。
>濃密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蝶,無力地覆蓋下來。
>緊攥著我手腕的冰冷手指,徹底失去了力道,緩緩地、松軟地滑落。
>頎長而虛幻的身影,如同斷了線的提線木偶,猛地向前傾倒!
>帶著那股枯寂寒林的冰冷氣息,毫無預兆地……
>重重地……
>砸進了我的懷里!
>---
>冰冷!
>沉重!
>一個成年男子身軀的重量,毫無緩沖地、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入我的懷中!
>我猝不及防,被他撞得悶哼一聲,本就虛弱無力的身體徹底失去了支撐,被他帶著一起向后倒去!
>“砰!”
>后背再次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
>劇痛襲來!
>眼前一陣發(fā)黑!
>喉頭的腥甜再次上涌,被我死死咬住牙關(guān),強行咽了回去。
>而他的身體,像一座失去了所有支撐的冰山,徹底壓在我的身上。
>頭顱無力地垂落在我的頸窩。
>冰涼的臉頰緊貼著我頸側(cè)溫熱的皮膚。
>帶著寒意的呼吸,微弱地拂過我的鎖骨。
>那冰冷而沉重的觸感如此真實,真實得令人心頭發(fā)顫。
>不再是虛幻的影像,不再是畫中的囚徒。
>而是一個有重量、有實體、帶著冰冷體溫的……人?
>不。
>確切地說,更像是一具剛從冰封中解凍出來的軀殼。
>他的身體冰冷得沒有一絲活氣,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
>玄色的蟒袍布料,帶著一種古老織物特有的粗糲感,摩擦著我的皮膚。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寬闊而僵硬的胸膛,緊貼著我因為撞擊而急促起伏的胸口。
>甚至能感受到他心臟的位置,一片沉寂。
>沒有任何搏動的跡象。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死了?
>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心臟!
>不!
>我猛地伸出手,也顧不上那刺骨的寒意,用力地、幾乎是慌亂地環(huán)抱住他傾倒的身體!
>一只手緊緊攬住他寬闊卻冰冷的后背。
>另一只手顫抖著,摸索著探向他的頸側(cè)!
>指尖觸碰到他冰冷光滑的皮膚。
>沒有脈搏。
>一片死寂的冰冷。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頭頂!
>“喂!醒醒!你醒醒!” 我嘶啞地喊著,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慌和顫抖。
>用力搖晃著他沉重的身軀。
>“別睡!看著我!看著我!” 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指尖用力掐著他冰冷的手臂,試圖喚醒他。
>懷中的人毫無反應(yīng)。
>頭顱依舊無力地垂在我的頸窩,冰冷的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機的玉雕。
>巨大的絕望再次攫住了我。
>難道拼盡一切,甚至賭上魂飛魄散的風險,換來的……只是一具冰冷的軀殼?
>就在絕望即將吞噬最后一絲理智的瞬間——
>“咳……”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細不可聞的嗆咳,突然從我頸窩處傳來!
>緊貼著我頸側(cè)皮膚的、他冰冷的臉頰,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
>緊接著,那微弱得幾乎要斷絕的冰冷氣息,似乎……稍微延長了一絲?
>雖然依舊冰冷,依舊微弱。
>但那拂過我鎖骨的微弱氣流,不再是斷斷續(xù)續(xù)的,而是有了一個極其短暫的……延續(xù)!
>有呼吸!
>他還……活著?!
>這個認知如同強心針,瞬間注入我瀕臨崩潰的心臟!
>巨大的驚喜沖散了絕望!
>我更加用力地抱緊他冰冷沉重的身體,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這具剛從三百年封印中掙脫出來的軀殼。
>“堅持?。∧銏猿肿?!聽到了嗎?” 我語無倫次地在他耳邊低喊,聲音依舊嘶啞,卻帶上了一絲劫后余生的哽咽。
>“我在這里!你看得見我!你等到了!”
>“別放棄……”
>---
>窗外,渾圓的滿月已經(jīng)悄然偏移,清冷的光輝斜斜地穿過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拖出長長的、冰冷的影子。
>修復室里一片狼藉。
>我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懷中緊緊抱著那個冰冷沉重的身體。
>他的頭依舊枕在我的頸窩,冰涼的臉頰貼著我的皮膚。
>微弱卻持續(xù)的氣息,斷斷續(xù)續(xù)地拂過我的鎖骨,帶來一陣陣細微的癢意。
>雖然依舊冰冷,雖然依舊微弱得令人心驚。
>但至少……還在。
>這微弱的呼吸,成了這死寂寒夜里,唯一支撐著我的暖流。
>時間在無聲地流逝。
>身體早已麻木。
>后背的鈍痛,手臂的酸麻,指尖傷口的刺痛,都變得遙遠而模糊。
>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懷中這具冰冷的身體上,集中在那微弱卻頑強的氣息上。
>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是一個世紀。
>懷中緊貼著我頸側(cè)的臉頰,極其輕微地……蹭動了一下。
>那動作細微得如同蝴蝶振翅。
>帶著一種無意識的、近乎本能的依賴。
>緊接著,環(huán)在我腰側(cè)的一只冰冷手臂,似乎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收攏了一點點。
>一個微弱得如同嘆息、沙啞干澀得不成樣子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和一種孩童般的懵懂,含糊地在我頸窩深處響起:
>“……娘子……”
>聲音輕得像羽毛拂過。
>“……貼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