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辦公室的空氣，常年彌漫著一種獨特的混合氣息：陳舊紙張的霉味、紅墨水的微腥、咖啡的苦澀，還有一絲揮之不去的、屬于“知識權威”的緊繃感。
此刻，吳老師（江湖人稱“吳閻王”）正埋首于一堆批改到一半的物理試卷中，紅筆在紙上劃出凌厲的弧線，像她本人一樣，精準、高效、不容置疑。
她那標志性的黑框眼鏡穩(wěn)穩(wěn)架在鼻梁上，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鷹，搜尋著每一個細微的解題漏洞。
辦公室門被輕輕敲響。吳老師頭也沒抬，聲音帶著慣常的不耐煩：“進?！?/p>
門開了。
進來的是林云逸的媽媽，蘇梅女士。
她的臉色不太好，眼睛微微紅腫，手里緊緊攥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她走到吳老師的辦公桌前，腳步有些虛浮。
“吳老師…” 蘇梅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是繃緊的弦。
吳老師這才抬起頭，推了推眼鏡，看清來人，眉頭習慣性地蹙起。
又是林云逸家長？
這小子最近是又捅了什么簍子？
上課睡覺？作業(yè)鬼畫符？
還是伙同趙鵬在課間搞了什么“炸彈實驗”？
她腦海里瞬間閃過林云逸那張總是嬉皮笑臉、油嘴滑舌的臉。
“蘇女士？有事？”吳老師的語氣是公式化的嚴肅，帶著點“我很忙”的潛臺詞。
蘇梅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將那個牛皮紙文件袋放到吳老師面前攤開的試卷上。
文件袋的封口處，一個鮮紅的、刺眼的醫(yī)院印章清晰可見。
“吳老師…是關于…云逸的?！碧K梅的聲音哽了一下，她努力控制著，但眼眶還是迅速泛紅，“他…他生病了。很…很麻煩的病?！?/p>
她顫抖著手，從文件袋里抽出一份診斷證明書，推到吳老師面前。
吳老師疑惑地拿起那張紙。
她的目光先是掃過抬頭——明德市第一人民醫(yī)院神經(jīng)內(nèi)科。
然后，落在了診斷結(jié)論那一欄。
診斷：肌萎縮側(cè)索硬化（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 ALS）
那一行打印體的黑字，像帶著高壓電流，瞬間擊中了吳老師！
“漸…漸凍癥？”吳老師下意識地念出聲，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
她的手猛地一抖，比平時批改作業(yè)時林云逸那“量子力學式手滑”抖得厲害一百倍！
那副象征著她威嚴和學識的黑框眼鏡，第一次如此狼狽地、完全不受控制地滑到了鼻尖，搖搖欲墜。
鏡片后那雙總是銳利如刀的眼睛，此刻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茫然，瞳孔因為過度驚愕而微微放大。
“肌萎縮側(cè)索硬化？林云逸？那個整天嬉皮笑臉、油嘴滑舌、能把死的說成活的、讓她頭疼不已又偶爾覺得這小子腦子其實挺靈光的搗蛋鬼林云逸？！”吳老師的腦子里一片混亂，像是被塞進了一團亂麻。
那個活蹦亂跳、上課接話茬、下課和趙鵬勾肩搭背、能把最嚴肅的課堂攪得哄堂大笑的少年形象，與眼前這份冰冷殘酷的診斷書，形成了極其尖銳、極其荒誕的對比。
巨大的沖擊讓她感覺一陣眩暈，辦公室熟悉的霉味和咖啡味仿佛都變得陌生而刺鼻。
她甚至忘了把滑落的眼鏡推回去，就那么直勾勾地盯著診斷書，仿佛要透過紙背確認這是不是一個惡劣的玩笑。
幾秒鐘死寂般的沉默后，她才找回一點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蘇…蘇女士，這…這是確診了？林云逸？他…他才多大？”
蘇梅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滾落下來，她用手帕捂住嘴，肩膀抑制不住地抽動，聲音破碎：“是…確診了。吳老師…孩子…孩子自尊心強，不想搞特殊，不想被同學用異樣的眼光看…他…他怕大家可憐他…但…但這情況…”
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只是無助地看著吳老師，眼神里充滿了一個母親的絕望和懇求。
吳老師看著蘇梅崩潰的樣子，又低頭看看那份沉甸甸的診斷書，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想維持住自己“滅絕師太”的威嚴氣場，挺直了背脊，聲音卻依舊帶著點飄忽和不穩(wěn)：“蘇…蘇女士，我…我知道了?！?/p>
她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消化這個爆炸性的信息，“學校方面…會…會酌情考慮。給予…必要的…照顧和支持?！?/p>
她說得很官方，很生硬，甚至有點詞不達意。
“酌情考慮”、“必要的照顧和支持”，這些平時用在處理學生糾紛或者困難補助上的詞匯，此刻用在林云逸身上，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帶著一種殘酷的荒謬感。
她腦子里亂糟糟的。
她該怎么做？
通知學校領導？
上報教育局申請?zhí)厥怅P懷？
調(diào)整座位？
免除體育課？
考試延時？
無數(shù)的程序、規(guī)定、可能性在她腦中盤旋，但最終都化作了對那個總是笑得沒心沒肺的少年的擔憂和…一種前所未有的無措。
那個讓她頭疼的“麻煩精”，突然變成了一個需要小心翼翼呵護的、沉重的標簽。
下午第一節(jié)課，是吳老師自己的物理課。
她拿著教案走進教室，腳步比平時沉重了許多。
站上講臺，她下意識地、幾乎是強迫癥般地，目光掃向了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林云逸的座位。
他坐在那里。
還是那副樣子，校服穿得不算太整齊，頭發(fā)有點亂糟糟的。
他正側(cè)著頭，跟旁邊的趙鵬小聲嘀咕著什么，嘴角還掛著一絲熟悉的、準備搞事情的壞笑。趙鵬也擠眉弄眼地回應著。
一切看起來似乎和往常沒什么不同。
但吳老師的心跳卻漏了一拍。
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樣，黏在了林云逸身上。她看到他放在桌上的手，手指似乎…是不是比平時蜷縮得更緊一點？
他握筆的姿勢，是不是有點別扭？
他說話時，嘴角的弧度是不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還是…只是她的心理作用？
吳老師努力想集中精神開始講課，但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林云逸的方向。
她試圖板起臉，找回平時訓話的感覺，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失去了往日的穿透力和威懾力，變得有些干巴巴的。
她講著函數(shù)圖像，腦子里卻控制不住地閃過“漸凍”、“肌肉萎縮”、“無法治愈”這些冰冷的字眼。
林云逸是何等敏銳的人？
他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了那道來自講臺的、復雜得難以形容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探究，有擔憂，有困惑，甚至…有一絲小心翼翼的憐憫？
這感覺讓他非常不舒服，比被趙鵬嘲笑手滑還不舒服。
他眼珠一轉(zhuǎn)，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帶著點惡作劇意味的弧度，然后，在吳老師又一次目光飄過來時，他“唰”地一下舉起了手，動作幅度刻意做得很大。
“報告吳老班！”林云逸的聲音清亮，帶著一絲無辜的疑惑，瞬間打破了教室里因為老師心不在焉而顯得有些沉悶的氣氛，“請問…我臉上是寫了今天的物理作業(yè)答案嗎？還是沾了早飯的蔥花？”
他故意摸了摸自己的臉，“您這‘滅絕凝視’今天火力全開啊，牢牢鎖定我五分鐘了！盯得我后背發(fā)毛，心里發(fā)慌，感覺下一秒就要被您目光里的‘絕對零度’給原地凍成冰雕了！壓力山大啊老班！”
全班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噗嗤”、“哈哈”的憋笑聲像漏氣的氣球一樣此起彼伏。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從吳老師身上轉(zhuǎn)移到了林云逸身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瞟向講臺，帶著看好戲的興奮。
吳老師被這突如其來的“控訴”打了個措手不及！
她感覺自己的臉“騰”地一下燒了起來，一直紅到了耳根！
她手忙腳亂地去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鏡，動作帶著明顯的慌亂。
“胡…胡說什么！林云逸！”吳老師的聲音陡然拔高，試圖用音量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但那份慣有的嚴厲里明顯摻雜了心虛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
“我…我什么時候盯著你了？少自作多情！注意聽講！不要東張西望！”她用力拍了拍講臺，試圖找回場子，但語氣里的色厲內(nèi)荏，連坐在最后一排的同學都聽得出來。
她強迫自己把目光從林云逸身上撕開，投向教案，卻發(fā)現(xiàn)那些熟悉的公式和題目都變得模糊不清。
她清了清嗓子，試圖繼續(xù)講課，聲音卻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軟綿綿的無力感。
林云逸放下手，臉上那副“我很無辜”的表情瞬間切換成了得逞的壞笑。
他湊近旁邊的趙鵬，用氣聲得意地說：“看到?jīng)]？什么叫精準打擊？‘吳閻王的鈦合金防御系統(tǒng)，被我這幽默細胞一發(fā)入魂，直接干宕機了！防御值清零！下一步戰(zhàn)略目標：爭取在畢業(yè)前，讓她對我露出一個發(fā)自內(nèi)心的、慈祥的、不帶‘滅絕’屬性的微笑！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p>
趙鵬看著講臺上明顯不在狀態(tài)、連講題都講錯了一個步驟的吳老師，又看看身邊這個“罪魁禍首”一臉“老子天下第一”的嘚瑟樣，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捂著臉，從指縫里發(fā)出哀嚎：“林子…你牛逼！你真是用生命在詮釋什么叫‘作死’的至高境界！你就不怕老班惱羞成怒，用眼神把你真凍成冰棍？”
“怕啥？”林云逸滿不在乎地晃了晃腦袋，“我這‘Iceman Jr.’自帶抗凍屬性！再說，你看她那樣，”他朝講臺努努嘴，壓低聲音，“像是要發(fā)火的樣子嗎？分明是CPU過載，需要冷卻重啟！”
趙鵬偷偷瞄了一眼講臺。
吳老師正背對著他們在黑板上畫圖，但肩膀似乎有些緊繃，畫線的粉筆也顯得不那么流暢有力。
確實…不太像要發(fā)飆的樣子。
趙鵬心里嘀咕：這感覺…怪怪的。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那個總是板著臉、訓人毫不留情的“滅絕師太”身上，悄悄地、無聲地…裂開了一條縫？
林云逸收回目光，臉上的嬉笑淡去了一些。
他低頭，看著自己放在膝蓋上、手指微微蜷縮的手。
剛才舉手時那一瞬間的僵硬感，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悄悄握了握拳，感受著那份熟悉的冰涼和無力。
然后，他翻開桌角那本封面畫著一個滑稽冰凍雪人的筆記本——《漸凍日記》，拿起筆，筆尖在紙上劃過，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X月X日，晴。重大戰(zhàn)役捷報：代號“吳閻王”的防御系統(tǒng)，疑似被本‘漸凍’特工成功植入病毒，出現(xiàn)明顯卡頓及運行異常。目標人物出現(xiàn)史無前例的‘臉紅’、‘慌亂’等非正常生理反應，攻擊性大幅下降。戰(zhàn)術目標達成度：80%。副作用：感覺像被塞進了一個寫滿‘特殊照顧’的透明泡泡里，有點…悶。備注：該病毒傳染性待觀察，下階段目標：測試其對‘微笑’程序的兼容性。代號‘Iceman Jr.’，行動繼續(xù)。」
他合上日記本，再抬眼看向講臺時，吳老師剛好轉(zhuǎn)過身來，目光似乎又想飄向他這邊，卻在半途硬生生剎住，有些生硬地轉(zhuǎn)向了別處。
林云逸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勾了一下。看來這“病毒”，效果拔群啊。只是這“特殊照顧”的泡泡…他得想辦法戳幾個洞透透氣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