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時停了。厚重的鉛灰色云層裂開幾道縫隙，吝嗇地漏下幾縷慘白的天光，照亮了下方一片被蹂躪得不成樣子的丘陵地帶。
這里曾是“風(fēng)伯”司羿的領(lǐng)地。這位執(zhí)掌一方風(fēng)息、性情暴戾的神祇，喜好驅(qū)使狂風(fēng)塑造出千奇百怪的風(fēng)蝕巖柱景觀，如同祂散落大地的玩物。然而此刻，這些曾經(jīng)高聳嶙峋、姿態(tài)各異的巖柱，十之八九都已崩塌斷裂。巨大的碎石塊散落得到處都是，像被一個狂怒的巨人用巨錘狠狠砸過。斷口處粗糙猙獰，殘留著恐怖的力量沖擊痕跡。地面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深深溝壑，仿佛大地被無形的巨爪反復(fù)撕扯過。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但這血的氣味極其怪異，并非單純的鐵銹味，而是混雜著一種……青草被瘋狂碾碎后溢出的汁液氣息，卻又帶著令人心悸的腥甜。那是神血的氣息。一種粘稠、帶著奇異生命力的淡青色液體，星星點點地濺灑在碎石、泥土和斷裂的巖柱上，有些地方甚至匯聚成一小灘，在慘白天光下閃爍著妖異的光澤。
在最大的一片狼藉廢墟中央，燼站得筆直。
他身上的粗布衣衫更加破爛不堪，幾乎成了襤褸的布條，勉強掛在身上，露出下面遍布新舊傷痕的結(jié)實身軀。一道新鮮的、深可見骨的巨大爪痕斜斜撕裂了他的左肩至胸口，皮肉可怕地外翻著，邊緣泛著不祥的淡青色——那是被風(fēng)伯神力侵蝕的痕跡。傷口處正緩慢地滲出鮮紅的凡人血液，與地上那大片妖異的淡青色神血形成刺眼的對比。
他微微喘著氣，胸膛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那可怖的傷口，帶來撕裂般的劇痛。汗水混合著血水、泥污，從他緊繃的下頜線不斷滴落。但他的眼神，卻如同淬煉過的寒冰，死死地盯著前方。
在他對面，約莫十丈開外，一個龐大的身影正在消散。
那身影依稀還能看出人形輪廓，但此刻已殘破不堪。它的主體由無數(shù)狂暴旋轉(zhuǎn)的、半透明的青色氣流構(gòu)成，勉強凝聚成軀干和四肢的模樣。只是這氣流構(gòu)成的軀體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孔洞和裂痕，不斷有青色的光點逸散出來，如同風(fēng)中殘燭。它沒有清晰的面孔，只在氣流匯聚的頭部位置，有兩個劇烈閃爍、明滅不定的青色光團，如同瘋狂燃燒又即將熄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燼，里面充滿了極致的痛苦、憤怒，以及一種……深入神髓的、難以置信的恐懼！
祂就是風(fēng)伯司羿。曾經(jīng)呼風(fēng)喚雨、視凡人如螻蟻的神祇。此刻，祂那由純粹風(fēng)之神力凝聚的核心處，正插著一根棍子。
燼手中的那根鐵棍！
棍身深深沒入那狂暴旋轉(zhuǎn)的風(fēng)之神力核心，只余小半截留在外面。奇異的是，那看似銹跡斑斑、毫不起眼的棍身，此刻正散發(fā)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吸攝之力！風(fēng)伯淡青色的神血、祂逸散的神力光點，甚至構(gòu)成祂軀體的狂暴氣流，都如同被無形的漩渦牽引著，瘋狂地涌向棍身被刺入的創(chuàng)口！
棍身上那些深紅近黑的厚重鐵銹，此刻如同活了過來。它們在貪婪地吞噬！神血和神力被鐵銹吸收，伴隨著每一次吞噬，棍身上便會有一片極其微小區(qū)域的銹跡剝落，顯露出下方幽邃如同夜空般的底色。那底色之上，無數(shù)極其細微、復(fù)雜玄奧的銀色紋路正一點一點地亮起，如同沉睡億萬年的星辰被逐漸喚醒，散發(fā)出冰冷而古老的光輝。這些新亮起的星辰紋路雖然依舊黯淡，但已比在破廟中斬殺土地神時清晰了太多，構(gòu)成了一小片令人目眩神迷的微型星圖。
“呃啊——?。。 ?/p>
風(fēng)伯的殘軀中爆發(fā)出一陣非人的、由純粹氣流摩擦震蕩形成的尖利嘶鳴，充滿了瀕死的絕望和刻骨的怨毒。那嘶鳴如同億萬把鋼刀刮過琉璃，刺得人耳膜生疼，卷起最后一陣混亂的腥風(fēng)，吹得燼襤褸的衣衫獵獵作響，臉上傷口火辣辣地疼。
“凡人……螻蟻……你……你究竟……是什么東西？！” 風(fēng)伯的意識波動如同垂死的毒蛇，帶著神力的震顫，強行灌入燼的腦海，“那武器……它……它在吃我！在吃‘神’！這不可能！這天地間……怎會有……弒神……噬神之物？！”
那閃爍的青色“眼睛”死死鎖定著燼，恐懼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
燼沒有回答。一個字也沒有。他只是死死地握著鐵棍的末端，手臂上的肌肉因過度用力而虬結(jié)凸起，如同磐石。棍身上傳來的吸攝之力越來越強，風(fēng)伯的嘶鳴也迅速變得微弱、斷續(xù)。構(gòu)成祂軀體的青色氣流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稀薄、透明。
“歸途……他們說……再無歸途……” 燼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仿佛在咀嚼著某個浸透了血與絕望的詞句。他的眼神穿過風(fēng)伯那正在消散的殘軀，投向更遠處鉛灰色的、壓抑的天空盡頭。那里什么都沒有，只有無邊的空曠和冰冷。一種比肩胛上深可見骨的傷口更尖銳、更冰冷的痛楚，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臟。那是比死亡更沉重的虛無感。
就在這時——
嗡！
一股強烈的悸動猛地從手中的鐵棍傳來！不再是單純的吸攝之力，而是一種……源自棍身內(nèi)部的、古老意志蘇醒般的震蕩！這股震蕩順著他的手臂，如同冰冷的電流，狠狠沖入他的腦海！
轟！
燼的眼前驟然一黑，隨即被一片刺目的白光和震耳欲聾的轟鳴徹底淹沒！
不再是這片狼藉的丘陵廢墟。不再是瀕死的風(fēng)伯。
他“看”到的，是天空在燃燒！
無邊無際的蒼穹，不再是熟悉的顏色，而是被一種難以形容的、毀滅性的熾白光芒所覆蓋、所撕裂！那光芒太過強烈，太過恐怖，仿佛整個宇宙的核心被點燃、被引爆！巨大的能量洪流如同實質(zhì)的怒濤，在燃燒的天穹中瘋狂奔涌、碰撞，每一次撞擊都炸開比星辰隕滅更刺目的光斑，釋放出足以瞬間汽化山脈的恐怖沖擊波！
他“聽”到的，是億萬生靈在哀嚎！
那聲音匯聚成一股足以撕裂靈魂的絕望洪流，穿透時空的阻隔，直接轟擊在他的意識深處！有凡人的哭喊、野獸的悲鳴、草木在焚風(fēng)中化為灰燼的嘶嘶聲……更有無數(shù)強大存在的怒吼、咆哮、詛咒、以及臨死前不甘的尖嘯！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首天地崩毀、萬物同悲的末日挽歌！
他“感覺”到的，是身體被無法想象的偉力貫穿、撕裂、焚燒！
一種超越了所有理解的極致痛苦瞬間攫住了他！仿佛每一個細胞都在那毀滅性的熾白光芒中被分解、被蒸發(fā)！意識在劇痛和毀滅的洪流中瘋狂搖曳，如同狂風(fēng)巨浪中的一葉扁舟，隨時可能徹底粉碎、歸于虛無！
在這毀滅風(fēng)暴的中心，在那片燃燒天穹的最高處，燼的意識捕捉到了一個模糊的“景象”。
一個身影。
一個無比偉岸，卻又無比模糊的身影。祂似乎屹立于那毀滅光芒的源頭，又像是那毀滅本身！祂的身軀仿佛由純粹的、沸騰的熾白烈焰構(gòu)成，散發(fā)著令諸天星辰都為之戰(zhàn)栗、崩碎的恐怖威壓！僅僅是“看”到那模糊的輪廓，燼的意識就感到一陣瀕臨崩潰的劇痛！
而在這個偉岸身影的對面，在那毀滅洪流席卷的邊緣……似乎……似乎有另一道身影？比那熾白的身影渺小得多，卻異常頑強地存在著。那道身影似乎包裹在一層柔和卻堅韌無比的……乳白色光暈之中？像暴風(fēng)雨中永不熄滅的微小火苗，頑強地對抗著足以焚盡世界的烈焰狂潮。
那光暈……那光暈的形狀……像是一件……袍子？
白色……的袍子？
這模糊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燼劇痛欲裂的腦海。但未等他看得更清楚，更未及思索——
“呃——！”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哼從燼的喉嚨里擠出?，F(xiàn)實如同冰冷的潮水猛地倒灌回來！
丘陵的廢墟，風(fēng)伯消散后殘留的腥風(fēng)，肩頭撕裂的劇痛……瞬間重新占據(jù)了他的感官。剛才那滅世般的景象和深入靈魂的痛楚，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只留下一種空落落的、仿佛靈魂被強行剜去一塊的巨大虛脫感，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心悸，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他劇烈地喘息著，額頭上冷汗涔涔，臉色蒼白如紙，握著鐵棍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那根鐵棍，此刻棍身之上，又有一小片區(qū)域的鐵銹被新吞噬的神血“洗凈”，顯露出下方深邃的幽藍底色和更加清晰、更加復(fù)雜的銀色星辰紋路。那些新亮起的星辰，仿佛帶著剛剛“飽餐”后的滿足，微微閃爍著冰冷的光。
燼低下頭，看著手中這越來越不像“燒火棍”的武器。棍身上那些新亮起的星辰紋路，如同嘲諷的眼睛，無聲地映照著他眼中殘留的驚悸和深不見底的疲憊。
他猛地閉上眼，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血腥和塵土味的冰冷空氣，試圖將那滅世的幻象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強行壓下。再睜開時，眼底深處，那層堅冰般的麻木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涌動著更深的困惑和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源自靈魂本能的寒意。
他不再看風(fēng)伯消散的地方，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向廢墟之外。那根吸噬了風(fēng)伯神力、又在他腦海中投下滅世幻影的鐵棍，被他緊緊攥在手中，棍尖拖過碎石地面，發(fā)出單調(diào)而刺耳的刮擦聲，在死寂的廢墟里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