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陽光像打翻的蜂蜜,黏稠、滾燙,潑滿了整個家屬院。
空氣里浮動著被曬蔫的月季花香,還有老槐樹葉子蒸騰出的那股子青澀味道。
蟬聲是這午后唯一的霸主,鋸木頭似的,“知了——知了——”,沒完沒了,
從四面八方涌來,鉆進(jìn)耳朵,震得人頭皮發(fā)麻。我,黃渝,剛滿七歲,
正縮在單元門洞投下的一小片陰涼里,百無聊賴地用一根撿來的冰棍桿戳著水泥地上的裂縫。
汗珠順著鬢角滑下來,癢癢的,我也懶得擦。這鬼天氣,熱得連知了都瘋了。“黃渝!
黃——渝——!”脆生生的呼喊像一把小錘子,猛地敲碎了令人昏昏欲睡的蟬鳴。我抬起頭,
刺眼的陽光讓我瞇起了眼。逆光里,
一個穿著碎花小裙子、扎著兩只羊角辮的身影正從院門口那棵最壯實的泡桐樹下沖過來,
像顆被陽光點燃的小炮彈。是李安怡。她跑得飛快,小辮子一顛一顛,
手里似乎緊緊攥著什么東西。她氣喘吁吁地沖到我面前,臉蛋紅撲撲的,
鼻尖上沁著亮晶晶的汗珠。那雙總是亮得驚人的眼睛此刻更是閃閃發(fā)光,
盛滿了純粹的、幾乎要溢出來的興奮。“我抓住了!我抓住了!”她喘著粗氣,
聲音又高又亮,蓋過了滿世界的蟬鳴。我茫然地看著她空空的手心:“你抓住什么了?
”“一只蟬?。 彼靡獾匦ζ饋?,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右手猛地往我面前一伸,“看!
”那東西幾乎是懟到了我的鼻子底下。一只活生生的蟬!深褐色的軀干,
薄得透明的翅膀緊緊收攏著,細(xì)長的腿正驚慌失措地亂蹬亂撓。它那對突出的復(fù)眼,
黑漆漆的,毫無感情地對著我。最可怕的是它鼓噪的腹部,
見的頻率劇烈地收縮、膨脹——天知道下一秒那刺耳的“知了”聲會不會直接在我臉上炸開!
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間從腳底板直竄上天靈蓋。我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幾乎是本能地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整個人猛地向后彈開一大步!“啊——!
”就在我后退的同時,那只被我驚擾的蟬也受到了更大的驚嚇。它猛地一掙,
細(xì)長的腿在李安怡的手指上慌亂地劃拉了一下,翅膀“嗡”地一聲展開,竟真的掙脫了束縛,
直直地掉落下來!“啪嗒。”一聲輕響。那小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軀體,不偏不倚,
正好砸在我腳前那片滾燙的水泥地上。它似乎摔懵了,翅膀徒勞地?fù)淅饬藥紫拢?/p>
發(fā)出幾聲短促微弱的“吱——吱——”,像垂死的哀鳴。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秒?!澳?!你!
你是笨蛋嘛!”李安怡的尖叫陡然拔高,像根針,瞬間刺破了凝固的空氣。
她臉上那興奮的紅暈唰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了震驚、憤怒和巨大委屈的蒼白。
她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圓眼睛瞪得溜圓,里面迅速蒙上了一層水汽,亮晶晶的,
仿佛下一秒就要決堤。她氣鼓鼓地彎下腰,動作快得像一陣風(fēng),
小心翼翼地將那只摔得七葷八素的蟬從地上捧了起來,雙手合成一個溫暖的小窩,
緊緊護(hù)在胸前?!八貌蝗菀撞抛プ〉模 彼龑χ液?,聲音帶著哭腔,
小小的肩膀因為氣憤和委屈而微微發(fā)抖,“都怪你!大笨蛋黃渝!
”蟬在她合攏的掌心里微弱地掙扎著,發(fā)出斷續(xù)的“吱吱”聲。她低下頭,
對著掌心輕輕吹氣,臉頰鼓得像只小河豚,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睛里的水光。
那專注又心疼的樣子,仿佛她捧著的不是一只聒噪的蟲子,而是什么稀世珍寶,
或者……一個剛剛被我無情打碎的、脆弱的夢。陽光依舊毒辣,蟬鳴依舊喧囂,
但單元門口這一小片空間,卻因為她捧在手心的那個小小的生命和她眼中強忍的淚光,
變得有些不一樣了。一種陌生的、沉甸甸的感覺,像一顆被無意間投入心湖的石子,
在我七歲的胸腔里,漾開了一圈細(xì)微卻清晰的漣漪。那感覺有點酸,有點澀,
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懊悔。后來,我才懵懂地明白,那個蟬聲如沸的午后,
那個氣鼓鼓的女孩,她笨拙地、帶著點賭氣意味地捧到我面前的,不只是一只驚慌失措的蟬。
她像是捧著一顆滾燙的、未經(jīng)雕琢的水晶,想把一個完整的、喧囂的、生機勃勃的夏天,
不由分說地塞進(jìn)我手里,放在我的心上。只是那時的我,被本能驅(qū)使著后退了一步,
讓那個夏天,連同那只蟬,一起跌落在了滾燙的地面。蟬鳴聲是貫穿我們童年的背景音,
一年比一年嘹亮。家屬院的老槐樹是我們的據(jù)點。樹冠如蓋,投下濃密的綠蔭,
成了我們對抗酷暑的堡壘。李安怡似乎對蟬有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收集癖。她會用細(xì)長的竹竿,
頂端小心地纏上黏黏的面筋,或者干脆就靠著一股子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莽勁兒,
在樹干上搜尋、捕捉。那些被她抓住的蟬,
命運各不相同:有的被放進(jìn)她那個打滿了透氣孔的紙盒“城堡”里,
成為她短暫的“囚徒”;有的,則被她慷慨地送給我——盡管每一次,
我都會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強忍著胃里的翻涌,臉色發(fā)白地接過,然后在轉(zhuǎn)身的下一秒,
迅速而無聲地將它們放飛?!斑觯S渝,這個給你!”她抹一把額頭的汗,
把一只拼命振翅的蟬遞到我面前,眼睛亮晶晶的,“這只叫得最大聲!肯定是個大將軍!
”我屏住呼吸,指尖僵硬地捏住蟬那滑溜溜的、帶著涼意的翅膀邊緣,
飛快地把它從我鼻子底下挪開,含糊地應(yīng)著:“嗯……嗯,謝謝。
”趁她低頭去整理她的寶貝紙盒,我立刻松開手。那蟬“嗡”地一聲,
慌不擇路地撞向濃密的枝葉,瞬間消失不見。陽光透過葉隙,
在她專注的側(cè)臉和微微汗?jié)竦聂W角跳躍。我偷偷松了口氣,心里卻莫名地,
因為她這份鍥而不舍的“饋贈”,而漫開一絲奇異的暖意。她似乎認(rèn)定了,只要送得足夠多,
總能治好我這“怕蟲子”的毛病,把那個她珍視的、蟬聲織就的夏天,真正地塞進(jìn)我心里。
日子在蟬聲的起落中滑行,自行車輪碾過樹影斑駁的柏油路面,
把我們從懵懂的童年載入躁動不安的青春期。那一年,我們十六歲。
李安怡的個子像抽條的柳枝,飛快地竄高,那輛曾經(jīng)需要踮著腳尖才能夠到地面的舊單車,
如今被她騎得飛快。我成了她專屬的“后座乘客”。那天放學(xué),夕陽熔金,
把天空和云層都染成了濃烈的橘紅。晚風(fēng)帶著白晝未盡的燥熱,吹起她束在腦后的馬尾,
發(fā)梢不時拂過我的臉頰,癢癢的。路兩旁高大的楊樹葉子被風(fēng)吹得嘩嘩作響,
像一片片綠色的手掌在鼓掌。蟬鳴依舊,卻仿佛被黃昏的暮色浸染,少了幾分聒噪,
多了幾分慵懶的悠長。單車駛過一段下坡路,速度驟然加快。晚風(fēng)呼嘯著灌滿了我們的校服。
我下意識地攥緊了身下的金屬座墊邊緣,身體因為慣性微微后仰。就在這時,
前面騎車的李安怡突然毫無預(yù)兆地松開了扶著車把的一只手!我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
還沒來得及驚呼,那只松開的手已經(jīng)飛快地、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向后探來,
一把緊緊摟住了我的腰!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
晚風(fēng)的聲音、樹葉的嘩響、遠(yuǎn)處模糊的車流聲……所有的背景音仿佛都被按下了靜音鍵。
世界驟然收縮,只剩下腰間那只手臂傳來的、清晰無比的觸感——溫?zé)幔?/p>
帶著一點運動后的微汗,隔著薄薄的校服布料,緊緊地箍住我。
一股滾燙的洪流毫無征兆地從被她觸碰的地方炸開,瞬間席卷全身,直沖頭頂。
我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驟然松開,在胸腔里瘋狂地、毫無章法地擂動,
震得耳膜嗡嗡作響。血液轟鳴著沖上臉頰,燒得滾燙。我僵在后座上,一動不敢動,
連呼吸都忘了,大腦一片空白,只有腰間那灼人的溫度和擂鼓般的心跳聲,震耳欲聾。
風(fēng)依舊在耳邊呼嘯,單車沿著坡道疾馳,路邊的景物模糊成流動的色塊。
我甚至能感覺到她后背微微的起伏,還有她發(fā)間淡淡的、被陽光曬過的青草般的味道。
那只手,堅定地環(huán)在我腰間,像一道滾燙的錨,把我牢牢地定在這個失控飛馳的世界里。
巨大的、陌生的狂喜和一種近乎眩暈的恐慌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我吞沒。
這漫長的、令人窒息的幾秒鐘后,前面終于傳來了她的聲音,帶著一點運動后的微喘,
語氣卻輕松平常,甚至帶著點理所當(dāng)然的笑意:“抓住了!”她頓了頓,迎著風(fēng),
聲音清晰地飄過來,“看你剛才晃了一下,怕你摔下去!
”像一根繃緊到極致的琴弦被驟然撥斷,又像滾燙的烙鐵被猛地丟進(jìn)冰水。
那瞬間席卷我的、幾乎要焚毀理智的洪流,在她輕松平常的語氣里,
被兜頭澆了一盆刺骨的冷水。所有的狂喜和眩暈瞬間凍結(jié)、碎裂。原來……只是怕我摔下去。
箍在腰間的手臂很快收了回去,重新握住了車把。晚風(fēng)重新灌入耳朵,
樹葉的嘩響、遠(yuǎn)處車流的喧囂、還有那不知疲倦的蟬鳴,潮水般重新涌回。
腰間那灼人的溫度消失了,只留下一點空虛的涼意,
還有皮膚下依舊狂跳不止、卻已找不到緣由的心臟。我慢慢松開攥得發(fā)白的手指,低下頭,
看著柏油路面在車輪下飛快倒退,夕陽的余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孤單地貼在滾燙的地面上。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沉甸甸地壓了下來,
比剛才那瞬間的狂喜更加洶涌,幾乎讓人喘不過氣。原來,“抓住了”,抓住的只是平衡,
不是別的。那個喧囂的夏天,依舊只是我無法真正靠近的背景音。時光是最任性的畫師,
不由分說地涂抹著人生的畫卷。一轉(zhuǎn)眼,就到了兵荒馬亂的十八歲夏天。
高考的硝煙剛剛散盡,錄取通知書像等待宣判的符紙,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空氣中彌漫著離別的預(yù)感和對未來的茫然,連那永不停歇的蟬鳴,
似乎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和嘶啞。那個傍晚,
天色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渾濁的暗金色,悶熱得沒有一絲風(fēng)。稠密的空氣像浸透了水的棉絮,
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家屬院那棵巨大的老槐樹下,我和李安怡并排坐在冰涼的水泥花壇邊上。
沉默像不斷滋生的藤蔓,纏繞在我們中間。就在昨天,消息像一顆投入平靜水潭的石子,
激起了壓抑的波瀾——她父親的工作調(diào)動,塵埃落定。遙遠(yuǎn)的北方城市,
一個對我們而言只存在于天氣預(yù)報里的名字。離開的日子,就在眼前。
她的肩膀挨著我的肩膀,很近,能感覺到她身體細(xì)微的緊繃。她低著頭,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手指無意識地?fù)钢▔吘壌植诘乃囝w粒,
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夕陽的余暉吝嗇地透過厚重的云層和濃密的槐樹葉,
在她低垂的側(cè)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看不清表情。周圍的蟬鳴前所未有的密集和嘹亮,
“知了——知了——”,仿佛在拼盡最后一絲力氣,燃燒整個生命去嘶喊,
要將這離別前的每一寸空氣都填滿,填得沒有一絲縫隙留給沉默。
這震耳欲聾的蟬鳴持續(xù)了很久,久到我?guī)缀跻詾闀r間就在這聲音里凝固了。終于,
她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猛地吸了一口氣,肩膀微微聳動了一下。她沒有抬頭看我,
只是動作有些生硬地從她隨身背著的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書包里,掏出了一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