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林遠咀嚼著這兩個字,嘴角扯出一個苦澀到極點的弧度,像在嘲諷自己,“李薇,喜歡填不飽肚子,也擋不住別人的眼光?!彼肫痍愯茨窃u估商品般的眼神,想起李薇父母電話里偶爾流露出的、對他家世的隱晦詢問。
他太清楚現(xiàn)實的重量了。
那重量,曾壓垮了他的母親,壓垮了他的奶奶。
他不想……也不能讓這重量,最終壓垮眼前這個明媚的、像陽光一樣的女孩。
更不想在未來的某一天,從她眼中看到陳璐今天那種眼神。
那會比殺了他還難受。
“你……”李薇的眼淚終于滾落下來,在月光下閃著細碎的光,“林遠,你混蛋!你膽??!你連試一試都不敢!”她猛地轉(zhuǎn)身,捂著臉跑開了,瘦削的肩膀在路燈下一聳一聳。
林遠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遺棄的石像。夜風吹過,帶著深秋的涼意。
他看著她消失在宿舍樓門洞的黑暗里,心口那個被陳璐用冰針捅開的口子,此刻正呼呼地灌著冷風,痛得麻木。
他慢慢抬起手,伸進口袋,緊緊攥住了那顆“晚霞”玻璃珠。
珠子的冰冷透過掌心蔓延至四肢百骸,帶來一種近乎自虐般的清醒。他對自己說:看,這才是你的溫度。你只配擁有這個。
——
畢業(yè)季的喧囂像一場盛大的、帶著離愁背景音的嘉年華。招聘會現(xiàn)場人山人海,空氣里混雜著汗味、簡歷的油墨味和一種無形的焦慮。西裝革履的學(xué)生們臉上帶著精心修飾的笑容,眼神里卻充滿了不確定的試探和渴望。
林遠憑借著頂尖學(xué)府的金字招牌和物理系扎實的專業(yè)背景,很快拿到了幾家知名科技公司的offer。他最終選擇了一家規(guī)模中等、但以技術(shù)實力和務(wù)實作風著稱的“磐石科技”。
選擇它的理由很簡單:面試他的技術(shù)總監(jiān),一個頭發(fā)花白、眼神銳利的老工程師,在聽完他對某個復(fù)雜算法問題的見解后,只問了一個問題:“小伙子,想不想做點真正能落地的、有用的東西?”那語氣里的純粹和對技術(shù)的尊重,讓林遠感到一種久違的共鳴。
他厭倦了那些面試官眼中對名校光環(huán)的算計和對薪資預(yù)期的試探,他只想找一個地方,安安靜靜地鉆研技術(shù),用雙手去觸碰一點確定的東西。
就像當年在物理實驗室里,與冰冷的儀器和精確的數(shù)據(jù)對話一樣。
李薇也如愿進入了“啟明資本”,一家在金融圈頗有名氣的投資機構(gòu)。
她的世界瞬間被光鮮亮麗的職業(yè)裝、密集的行業(yè)峰會、快速的資本流動和復(fù)雜的利益博弈所充斥。
拿到offer那天,她第一時間給林遠打了電話,聲音里是壓抑不住的興奮和驕傲。
“林遠!我進了啟明!在投行部!太棒了!我們……我們都在S市了!”她的聲音透過電波傳來,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喜悅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林遠握著手機,聽著她興奮的聲音,眼前卻浮現(xiàn)出陳璐那間精致的公寓和評估的眼神。
他沉默了幾秒,才低低地“嗯”了一聲:“恭喜?!?/p>
電話那頭,李薇的興奮似乎被這過于平淡的反應(yīng)澆熄了一些。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來,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林遠……上次……對不起。我……我知道你壓力大。但我們……我們都在S市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對嗎?”她的聲音里充滿了希冀,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林遠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想起李薇在月光下流淚跑開的背影,想起她一次次笨拙卻真誠的靠近。
那道冰冷的鴻溝,似乎又被她話語里的脆弱和希冀,短暫地彌合了一些。
也許……也許陳璐的話只是偏見?
也許,他真的可以嘗試著……往前走一步?離開校園這個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在一個全新的城市,或許……會有不同?
“……嗯?!彼謶?yīng)了一聲,這次,聲音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松動,“都會好的?!?/p>
這句話像是一劑強心針,瞬間點燃了李薇的希望。
她的聲音立刻恢復(fù)了活力:“那……那我們找個時間一起看看房子吧?剛工作,合租能省不少錢!我看了幾個地方,交通都挺方便的……”她開始興致勃勃地規(guī)劃起來,仿佛之前的不愉快從未發(fā)生過。
林遠握著手機,聽著她描繪著未來的“小家”,一種混雜著茫然、微弱的期待和沉重責任的復(fù)雜情緒涌上心頭。
他下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的玻璃珠。這一次,珠子的冰冷,似乎沒能完全驅(qū)散電話那頭傳來的、帶著陽光溫度的暖意。
——
S市的初秋,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被高樓切割后的、局促的灰藍色。
空氣中彌漫著都市特有的混合氣味:汽車尾氣、咖啡香、快餐店的油炸味,還有無數(shù)夢想與汗水蒸騰出的、無形的焦灼。
林遠和李薇的“家”,安頓在離市中心稍遠、但地鐵還算便利的一個老小區(qū)里。房子是租的,頂樓帶個小閣樓,面積不大,只有四十多平米,墻壁有些泛黃,木質(zhì)地板踩上去會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
陽光只能從朝南的一扇小窗戶吝嗇地透進來一小片。
但租金便宜,這對剛剛工作、背負著助學(xué)貸款(林遠)和習慣了精致生活(李薇)的兩人來說,是最大的吸引力。
搬進來的那天,李薇像一只勤勞又興奮的小蜜蜂,指揮著搬家工人把不多的行李搬進狹小的空間。
她帶來了許多小東西:印著卡通圖案的馬克杯,毛茸茸的拖鞋,造型可愛的香薰蠟燭,甚至還有一小盆綠蘿。
她細心地擦拭著布滿灰塵的窗臺,鋪上干凈的格子桌布,把兩個人的牙刷并排放在狹小的衛(wèi)生間洗手臺上。
她試圖用這些帶著她個人印記的小物件,驅(qū)散這老房子的陳舊氣息,迅速營造出一種“家”的溫馨感。
“看!這樣是不是好多了?”她擦著額頭的細汗,站在屋子中央,環(huán)視著自己初步整理的成果,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林遠。
林遠點點頭,沉默地把自己的行李——一個用了多年的舊行李箱和一個裝著書籍的紙箱——搬進屬于他的小閣樓。
閣樓更低矮,光線更暗,只有一扇小小的老虎窗。
他把箱子放在地上,環(huán)顧著這個屬于自己的、不足十平米的空間。
空氣里彌漫著木頭和灰塵的味道。
這里沒有李薇精心布置的溫馨,只有最原始的、屬于他的寂靜和空曠。
他走到那扇小小的老虎窗前,望出去。視野被更高更密集的樓房切割得支離破碎。遠處,城市巨大的鋼鐵骨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延伸。這就是他落腳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里有都市的塵埃味,也有樓下隱約飄來的、李薇剛點燃的香薰蠟燭的甜香。
一種奇異的、既陌生又帶著一絲微溫的感覺包裹了他。
這里,將是他和李薇共同生活的起點。
“林遠!下來幫忙掛窗簾啦!”李薇清脆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煙火氣。
林遠應(yīng)了一聲,走下狹窄的樓梯。
李薇正踩在椅子上,踮著腳,努力想把一根簡易窗簾桿固定在窗框上。陽光透過沒掛好的窗簾縫隙照進來,勾勒出她纖細的身影輪廓。
林遠走過去,沉默地扶穩(wěn)椅子,伸手接過她手里的桿子。
他的手臂無意間擦過她溫熱的身體。
“扶穩(wěn)啦!我看看正不正!”李薇指揮著,身體微微后仰,靠在他扶椅子的手臂上,尋找著平衡點。
那一瞬間的體溫接觸,像一道微弱的電流,讓林遠的手臂肌肉瞬間繃緊。
李薇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身體也僵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繼續(xù)調(diào)整著窗簾桿的位置,只是耳根悄悄染上了一抹緋紅。
狹小的空間里,兩人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陽光,灰塵,新掛好的素色窗簾,還有空氣中那縷若有若無的甜香……這一切混雜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種極其平凡的、卻又無比真實的“生活”氣息。
林遠扶著椅子,感受著手臂上那殘留的、屬于李薇的溫熱觸感,看著她在陽光里專注的側(cè)臉。
一種極其細微的、近乎戰(zhàn)栗的暖流,悄然流過他冰封的心河底部。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正站在某種“平常生活”的邊緣。
這生活也許簡陋,也許充滿未知的挑戰(zhàn),但它是真實的,帶著另一個人的體溫和呼吸。
他口袋里的玻璃珠安靜地貼著皮膚,似乎也被這初秋午后的陽光,染上了一層極淡的暖意。
他仿佛看到防空洞里搖曳的燭光,在多年之后,終于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頂樓,投射下了一道模糊而溫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