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的黑石鎮(zhèn)，屋檐下掛著參差的冰棱，在慘淡的日頭下閃著冷硬的光。風像裹著冰碴的鞭子，抽在臉上生疼。林小凡推開吱呀作響的柴門，一股混合著濕柴、草藥和兔皮腥臊的氣息撲面而來。
茅屋內(nèi)依舊冰冷，但比外面強了許多。他放下肩上沉甸甸的柴捆和藥簍，又解下腰間用草繩拴著的三只肥碩灰兔。兔子的皮毛上還沾著未化的雪粒，身體已經(jīng)僵硬。這是他今日的收獲，也是明日在鎮(zhèn)上換些粗糧鹽巴的本錢。
習慣性地，他走到冰冷的土灶旁，拿起豁口的瓦罐，從水缸里舀出渾濁的冰水，狠狠灌了幾口。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刺得他一個激靈，卻也壓下了身體深處因長時間跋涉和御獸帶來的疲憊與精神上的刺痛。
盤膝坐在冰冷的草堆上，林小凡閉上眼。丹田氣海中，那團微弱卻異常凝實的五色氣旋緩緩轉(zhuǎn)動。一年多來，無論寒暑風雨，無論修煉是否有效，引氣吐納、搬運周天，早已成為刻入骨髓的本能。稀薄的靈氣如同最稀嗇的沙礫，艱難地被他納入體內(nèi)，在早已熟悉的經(jīng)脈路徑中運轉(zhuǎn)，然后……如同投入無底深淵，只有極少一絲能融入那紋絲不動的氣旋核心。
瓶頸。堅如磐石。
但他臉上沒有任何焦躁或沮喪，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一遍周天運轉(zhuǎn)完畢，他并未停歇，而是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調(diào)動起丹田內(nèi)積攢了小半日的、那絲可憐的靈力。
意念沉入識海，運轉(zhuǎn)法訣。那絲駁雜的、帶著微弱五色光暈的靈力，如同離弦之箭，艱難卻堅定地脫離氣旋，順著經(jīng)脈涌向手臂，最終匯聚于指尖。
林小凡睜開眼，目光落在床板上那個沉寂的深褐色布袋——芥子寰宇袋。他伸出手指，指尖帶著微弱的靈光，輕輕點向袋身。
嗡…！
袋面上那些玄奧的紋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極其微弱地蕩漾開一圈肉眼幾乎不可見的暗金漣漪。指尖的靈力，如同水滴匯入干涸的河床，瞬間被吞噬得干干凈凈！沒有一絲回應(yīng)，沒有一絲波瀾。那袋子依舊冰冷、沉寂，如同亙古不變的頑石。
無底洞。
一年多來，日日如此。無論他積攢多少靈力輸送過去，結(jié)果都是一樣，泥牛入海，杳無蹤跡。鎮(zhèn)上的老郎中若知道他把這“仙氣”如此“浪費”，怕是要捶胸頓足，罵他暴殄天物。
但林小凡只是默默收回手指，感受著丹田再次傳來的空虛感，臉上卻沒有任何懊惱。他走到床邊，拿起一塊破布，仔細地、輕柔地擦拭掉袋子上沾染的灰塵和雪水，動作專注得如同對待最珍貴的寶物。
這早已不是簡單的血契責任。父親林山，那個模糊記憶中總是帶著草藥味、會幾手粗淺拳腳、據(jù)說也曾是練氣修士的男人，在他七歲那年進山獵殺一頭傷了人的妖狼，便再也沒有回來。母親拖著病體，靠著給人漿洗縫補，苦苦支撐了兩年，最終也在他九歲那年油盡燈枯，撒手人寰。是村里心善的老獵戶王大山，看他可憐，時常塞給他半個窩頭，教他辨識最安全的草藥，帶他進山熟悉地形，才讓他磕磕絆絆活了下來。
這芥子寰宇袋里的殘魂，是姜坤，是仙尊，但更是這一年多來，在他無數(shù)次瀕臨絕望、被瓶頸壓得喘不過氣時，給予他指引、傳授他法門、如同黑暗燈塔般存在的……親人。是除了早已模糊的父母面容和王大山那沉默的關(guān)懷外，他在這冰冷世間唯一的羈絆與溫暖。為他續(xù)命，助他恢復(fù)，哪怕希望渺茫如風中殘燭，也是林小凡心甘情愿、每日必做的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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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這不是咱們鎮(zhèn)上的‘兔爺’小凡嘛！今兒個又逮著幾只肥兔子啊？”
尖銳的、帶著濃濃戲謔的聲音在鎮(zhèn)口響起。林小凡背著柴捆，手里拎著三只剝好皮的灰兔，正準備去西街的皮貨鋪子，被幾個人攔住了去路。
為首的正是鎮(zhèn)上有名的混子頭，綽號“二狗”的李二。他穿著件半舊的綢褂，歪戴著帽子，身后跟著三四個同樣流里流氣的青年。二狗一雙三角眼貪婪地掃過林小凡手里的兔子，又落在他背后那捆分量不輕的干柴上。
“嘖嘖，天天進山都有收獲，你小子該不會是找到什么神仙洞府了吧？” 二狗陰陽怪氣地說著，伸手就去抓林小凡手里的兔子，“孝敬哥幾個一只打打牙祭唄？看你細胳膊細腿的，背這么多東西多累，哥幫你分擔分擔？”
林小凡腳步一錯，如同滑溜的游魚，輕巧地避開了二狗的爪子，眉頭微皺：“李二哥，我還要去換米糧，讓讓路?！?/p>
“嘿！給臉不要臉！” 二狗抓了個空，臉上掛不住，惱羞成怒，“兄弟們，這小子不識抬舉！給我‘幫’他分擔分擔！”
幾個混子怪叫一聲，一擁而上，有的去搶兔子，有的去拽他背后的柴捆，還有的伸手就想推搡。
若是半年前，林小凡或許還會狼狽躲閃，甚至難免挨上幾下。但此刻，他煉氣二層的修為雖無法施展法術(shù)，靈氣常年滋養(yǎng)下，身體強度、反應(yīng)速度、五感敏銳度早已遠超凡人！
他眼神一冷，身體如同未卜先知般微微晃動。一個混子抓向他手臂的手被他手腕一翻，反手扣住脈門，輕輕一抖！那混子只覺得半邊身子一麻，怪叫著踉蹌后退，撞倒了身后另一個同伴。
背后拽柴捆的手剛碰到柴捆，林小凡肩頭微沉，一股柔韌的力道反震過去，那混子只覺得一股大力涌來，手指劇痛，“哎喲”一聲松開了手。
二狗見勢不妙，低吼一聲，一拳搗向林小凡的肋下！這一拳帶著點莊稼把式的蠻力，速度在普通人眼里也算不慢。
林小凡看都沒看他，拎著兔子的左手隨意地向下一格，如同拂去一片落葉。二狗只覺得自己的拳頭砸在了一根堅韌無比的老藤上，不僅力道被卸得干干凈凈，手腕還被一股巧勁帶得一扭，頓時疼得他齜牙咧嘴！
電光火石間，幾個混子東倒西歪，連林小凡的衣角都沒碰到。林小凡站在原地，氣息平穩(wěn)，連腳步都未曾移動半分，只是冷冷地看著疼得直甩手腕的二狗。
“滾?！?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常年與山野野獸搏殺、又與無形瓶頸對抗磨礪出的冰冷煞氣。
二狗被那眼神看得心里發(fā)毛，又驚又怒，捂著手腕，色厲內(nèi)荏地罵道：“好！好小子！你給老子等著！有種別跑！” 撂下狠話，帶著幾個同樣驚疑不定的手下，灰溜溜地擠開人群跑了。
圍觀的鎮(zhèn)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林小凡面無表情，拎著兔子，背著柴捆，繼續(xù)朝皮貨鋪走去。剛才那點小沖突，在他心里激不起半點波瀾。凡俗的爭斗，于他而言，已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他的戰(zhàn)場，在體內(nèi)那寸步難行的氣旋，在那座半年后必須跨越的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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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日復(fù)一日的引氣、輸送靈力、練習御獸、忍受瓶頸中悄然滑過。兩個月后的一個深夜，茅屋外寒風呼嘯。
林小凡剛剛結(jié)束一次漫長卻依舊徒勞的引氣周天，緩緩收功。丹田氣旋依舊，紋絲不動。他習慣性地抬起手，指尖凝聚起一絲微弱的靈力，準備渡給床上的布袋。
就在指尖即將觸及袋身的前一瞬——
嗡！
一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微弱、更加飄忽的意念波動，如同沉睡者最輕微的囈語，極其艱難地從芥子寰宇袋中滲透出來。
林小凡動作猛地頓住，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他霍然抬頭！
袋口上方，一點黯淡到幾乎隨時會熄滅的金色光點艱難地亮起，極其緩慢地、極其費力地勾勒出一個比之前更加虛幻、更加模糊的老者輪廓。那身影淡得如同煙霧，仿佛一陣稍大的風就能將其吹散。正是姜坤！
“仙尊！” 林小凡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和擔憂，“您醒了？感覺如何？”
姜坤的虛影微微晃動了一下，仿佛連維持這個形態(tài)都耗費了巨大的力量。那模糊的面容上，似乎扯出了一個極其苦澀的弧度。
“無妨……老樣子……” 聲音直接在林小凡識海響起，虛弱得如同游絲，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喘息感，“小凡……你這孩子……每日……渡入……這點……微末靈力……又有何用……不過是……杯水車薪……”
林小凡急切道：“總比沒有強！仙尊，您……”
“罷了……” 姜坤的意念打斷了他，帶著一種深深的、仿佛看透萬古的疲憊，“老夫……殘魂寄居……器靈之身……本源……早已……傷及根本……即便……有海量……仙靈之氣……也難……重塑……仙尊之軀……”
他的聲音頓了頓，似乎陷入了某種遙遠的、帶著血色的回憶。那模糊虛影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茅屋的破頂，望向了無盡遙遠的、破碎的蒼穹?？坦堑暮抟馊缤鶎酉碌陌盗?，洶涌了一瞬，隨即又被更深的無奈與悲涼淹沒。
“報仇……血恨……” 意念的聲音帶著一種自嘲般的虛無，“如今……不過是……癡念……鏡花水月……罷了……”
他的目光緩緩垂下，落在林小凡身上。那目光極其復(fù)雜，有審視，有感慨，有期冀，最終化為一種沉甸甸的、如同山岳般的……責任。
“倒是你……” 姜坤的意念似乎凝聚了一絲精神，“五靈根……此界……牢籠……欲……破開……一線……生機……難……難……難……”
連說三個“難”字，每一個都如同重錘，敲在林小凡心上。
“然……汝之心性……堅韌……遠超……老夫……當年……所見……諸多……所謂……天驕……” 姜坤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一年半……練氣二層……困獸之斗……猶未……言棄……這份……執(zhí)拗……或許……便是……天意……予你……唯一的……生路……”
林小凡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仙尊的認可，并未帶來多少喜悅，反而更清晰地映照出前路的絕望。
就在這時，姜坤那極其黯淡的虛影，似乎努力地挺直了一些。一股微弱卻異常凝練的意念，如同涓涓細流，緩緩注入林小凡的識海。
“老夫……殘力……無多……無法……再授你……高深……法門……然……此‘困獸訣’……乃老夫……早年……于微末時……所創(chuàng)……”
一篇極其精煉、卻蘊含著某種困鎖天地、囚禁生靈意志的霸道法訣，清晰地烙印在林小凡的腦海中。這法訣不重靈力雄渾，而重神念運用之妙，以自身意志為枷鎖，引動天地間無形的束縛之力，形成剎那牢籠！
“此訣……精義……在于……‘困’字……練至……大成……縱然……高階妖獸……猝不及防……亦能……困其……數(shù)息……”
姜坤的聲音更加虛弱，虛影飄搖欲散：“汝……勤加……練習……待你……日后……進入……宗門……可憑此訣……嘗試……捕捉……一頭……低階……狼獸……幼崽……”
“狼性……堅韌……忠誠……馴化……為伴……或可……護你……在那……宗門……險地……周全……一二……”
法訣烙印完畢，姜坤的虛影已淡薄得幾乎透明，仿佛隨時會融入虛空。林小凡看著那搖曳欲熄的光影，看著這萬載仙尊殘魂為了自己這個廢靈根弟子，在油盡燈枯之際，依舊掙扎著掏出壓箱底的保命本事……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過往一年半的點滴在腦海中翻涌：引氣法門的傳授、御獸訣的指點、無數(shù)次在絕望中響起的虛弱聲音、那看似冰冷實則關(guān)切的提醒……
“撲通！”
林小凡雙膝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對著那即將消散的虛影，額頭深深叩了下去！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哽咽和斬釘截鐵的堅定：
“師父！”
這一聲呼喚，石破天驚！
姜坤那即將潰散的虛影，猛地劇烈一顫！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驚雷擊中！那模糊不清的面容上，似乎有什么東西瞬間凝固了。萬載歲月，縱橫諸天，收徒無數(shù)，皆是人中龍鳳，仙道天驕。何曾想過，在這靈氣荒漠的凡俗角落，在自己淪為一縷殘魂器靈、報仇無望的絕境之中，會有一個被他視為“困獸”的五靈根少年，以最質(zhì)樸、最虔誠的姿態(tài)，喚他一聲……
師父！
一股難以言喻的、復(fù)雜到極點的暖流，夾雜著萬古的滄桑、深沉的悲愴和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慰藉，瞬間沖垮了姜坤心中那最后一道冰冷的壁壘。
那淡薄得幾乎看不見的虛影，在徹底潰散前的最后一瞬，仿佛凝實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絲。一個極其輕微、帶著一絲顫抖的意念回應(yīng)，如同嘆息，又如同承諾，輕輕拂過林小凡的識海：
“……嗯?！?/p>
金光徹底熄滅，茅屋重歸冰冷的黑暗與死寂。
林小凡依舊保持著叩首的姿勢，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面，肩膀微微顫抖。冰冷的泥地，卻仿佛烙鐵般灼燙著他的額頭和膝蓋。
黑暗中，只有少年壓抑的、帶著泣音的呼吸聲，和那個靜靜躺在床板上、如同沉睡古獸般的芥子寰宇袋。一縷無形的、名為“師徒”的羈絆，在這破敗的茅屋中，在絕望的困獸之途上，悄然系緊，堅逾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