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從凌晨開始下,像有人把夜空的拉鏈拉開。我站在四十二層的落地窗前,
手機震動停在新會議提醒上,屏幕里那兩個字冷白發(fā)光,沈硯。
兩年前我在雨里把婚戒丟進下水道,今天他成了我必須合作的甲方代表。周一早高峰,
總裁辦的電梯一開一合,空氣里是咖啡和新打印紙的味道。項目群不斷冒出紅點,
董事會臨時調整了評估機制,三周內三次小評,輿情熱度與方案評分雙軌計入總分,
三十天后最終路演。所有人在小組會里說話都更快,我把發(fā)言控制在三十秒以內,
把核心指令落在文檔頁的第一行:活下去,贏下來。我叫江嵐,內容策略經(jīng)理,離婚兩年,
獨居。離婚那晚我摔碎了一面便攜妝鏡,裂紋像一張鋒利的網(wǎng),后來我一直帶著它出門。
不是迷信,只是提醒自己別忘了疼的形狀。我在衛(wèi)生間燈下補了口紅,從包里摸到那面鏡,
玻璃上的細裂在燈下泛白,映出我的臉,眼尾冷硬。我把它像藏證據(jù)一樣收好,走回會議室。
會議室外的地毯被人來回踩出淺痕,人聲壓得很低。助理周栩把打印好的議程遞給我,
紙角整齊,連日期都對齊在一條線上。他很年輕,話不多,總能記住我沒有明說的小事。
議程第一行寫著甲方代表姓名,我指尖停住一秒,笑了一下,
這笑容在我臉上停留的時間正好夠我把所有情緒折疊進職業(yè)語氣。門開時,雨恰好撞在窗上,
玻璃發(fā)出細細的聲響。他先到的,黑色西裝,袖口扣得很利落。兩年沒見,他瘦了一點,
眼神仍舊克制,像所有風暴都與他無關。我們對視一秒,他移開目光,說了句早上好。
好這個字從他嘴里出來,比雨還冷。各自團隊落座,我匯報了項目方向。
城市更新項目的傳播核心在于讓信息從城市表面滲入人的生活,方案既要有速度,
也要有溫度。我拋出三個關鍵點:記憶場景復原,素人故事滾動,數(shù)據(jù)證據(jù)背書。
對面團隊有人提出質疑,質疑很專業(yè),我一一應對。沈硯沒有插話,
只在我提到數(shù)據(jù)證據(jù)時看了我一瞬。
我知道那一瞬包含了兩年前我們共同經(jīng)歷過卻無法完整說出的東西。會后,
走廊燈光像一條被雨折斷的細繩。財務總監(jiān)從電梯里急匆匆出來,
低聲和我說董事會那邊有個消息:合作方更換核心高層,之后的審批鏈條可能延長。
消息像把看不見的手輕輕推了我一下,平衡向前傾。我給法務發(fā)消息,
提醒她準備好備用的合規(guī)文本。林苒回我電話的時候聲音里帶著笑,
像往常一樣輕描淡寫地調侃我別在會里用殺傷力太大的語氣。我靠在走廊盡頭的窗邊,
看雨把天線和屋頂都糊成灰色的一片。她問我還好嗎,我說挺好,像平常一樣。
她又問了一句那個名字,我沒接,換了話題,告訴她評估機制的變化與倒計時的節(jié)點,
她立刻收了笑,聲音落回干凈利落的專業(yè)語調。午后雨暫時停了,云越壓越低,
我把團隊拉回小會議室開了個短會。我們決定預熱從老街口述館開始,
邀請真實店主講述遷建前后的日常,鏡頭簡潔,文字克制,情緒往后放,先拋出證據(jù),
再引發(fā)共鳴。周栩提出一條不錯的數(shù)據(jù)路徑,
用夜間人流與線上互動峰值對應來判斷內容發(fā)布時間,節(jié)奏由此排布。我點點頭,
感到一種久違的順滑,像某個卡住的齒輪終于扣回了位置??斓桨恚煊趾谙聛?。
辦公室大半的人提前撤去地庫取車,會議室里只剩我在收拾資料。
燈光在桌面上鋪開一層淺亮,我把文件夾整齊碼好,正要關電腦,指腹從桌縫邊緣劃過,
像被細玻璃刮了一下。我彎腰,看到桌面和側板之間卡著一個銀色的東西,窄,扁,
邊角有磕碰的痕跡。我用指甲撥了兩下,沒有拔出來,便找來圓珠筆的尾端輕輕撬動,
東西松動了,掉在我手心。一個小小的U盤,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外殼磨得發(fā)啞。
上面用黑色中性筆寫著四個數(shù)字和一個零,0214。數(shù)字被汗水或雨水暈開一點,
像有人寫完就塞進來,沒來得及吹干。我盯著它看了幾秒,喉嚨里有種久違的干澀往上涌。
二月十四日,是我們曾經(jīng)領證后一起吃的一頓遲到的晚餐,
是后來我在警局做筆錄的那個晚上,也是所有誤會開始的日期。我不喜歡偶然。它太像安排。
但這個安排準確無誤地踩中我心里那塊隱蔽的玻璃渣。我拿著U盤站了片刻,
腦子里閃過種種可能,諸如偷拍,諸如陷阱,諸如某個好心又不負責任的匿名提醒。
我把它放進口袋,關了燈,推門出去,走廊突然一黑一亮,感應燈反應慢了半拍。
我停在光線恢復的一瞬,想起兩年前某個攝像頭在午夜突然斷檔,畫面卡在我側臉的那一幀。
電梯里只有我一個人。鏡面把我從頭到腳翻印出來,像一張被折成兩半的照片。
我伸手去摸口袋里的裂鏡,指尖只碰到冷硬的玻璃邊,裂痕似乎比我記憶里更深。
我在電梯下降的輕微失重里想到一句話,信任是選擇,不是獎品。我說給自己聽,
也像是說給那個名字。手機震動了一下,是群里一個新消息,
沈珩分享了對手方發(fā)布的活動海報,煙火,夜游,燈帶,熱鬧熱鬧再熱鬧。下面跟著一句話,
走心不如走光。我沒回。雨在地下車庫的入口處重新密集起來,像有人調高了音量。
我沒開車,沿著走道出門,雨水拍在傘面上,聲音密到像白噪音,反而讓腦子安靜下來。
我沿著一條幾乎沒有人的街走回家,路過便利店,買了一瓶牛奶和一小袋草莓。
收銀臺的小女孩看著外頭的雨,笑著說真是討厭的天氣。我說挺好的,
像給所有事情一個機會。她沒聽懂,點點頭,把找零塞進小盒子。家里很安靜。
我把濕傘開在陽臺,換了干凈的家居服,洗了一把臉。鏡柜里那面裂鏡安靜躺著,燈一亮,
裂紋像被點醒,沿著我的側臉爬開。我沒有換新的鏡子,習慣了每次出門被它刺一下。
疼感讓我清醒,清醒是對抗恐慌最廉價也最有效的方式。我把U盤放在桌面,拿出電腦。
窗外雨聲沒有任何停下的意思。我坐直身體,給林苒發(fā)信息,說今天收獲有點奇怪,
但我能處理。她很快打來語音,我沒接,只回了一句明天見。她緊接著發(fā)了個擁抱的表情,
我看著屏幕,忽然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電腦開機后那一瞬,總有一種儀式感。
像你把門打開,屋里的人可能是你要見的人,也可能是來拿走什么的陌生人。
系統(tǒng)桌面亮起來,我插上U盤,屏幕右下角彈出設備名稱,未命名。文件夾只有一個,
名字就是那串數(shù)字。我點進去,里面有三樣東西,一個文檔,兩個音頻。文檔打不開,
顯示損壞或者加密。兩個音頻沒有名字,只有時間,第一段不到兩分鐘,第二段更短。
我盯著第一段音頻猶豫了一會兒。人的好奇心像一條拉得過緊的線,不松手就會斷。
我不確定這條線會把我牽去哪里。我戴上耳機,手心發(fā)汗,滑動觸控板。光標停在播放鍵上,
雨在窗外敲出更密的節(jié)拍,像是提醒也是倒計時。我按下播放鍵的那一刻,
心跳突然亂了一拍。耳機里先是一陣空空的底噪,像一間空房的呼吸,
接著傳來人聲前的輕微吸氣。我閉上眼,努力分辨。那不是沈硯的呼吸,我再熟悉不過。
那是另一個人,帶著一點緊繃和不耐,像在等誰進門。第二章雨下了一夜,
清晨的天色像被水洗過的鉛灰,街道上積著未退的水。窗臺的水漬還沒干,
辦公室的空氣中帶著一股潮意。我比平時早到半小時,把昨晚的U盤插進抽屜鎖了起來。
它像一顆釘子,在我的意識深處卡著,讓我不時想伸手去碰。第一輪項目會議定在上午九點。
八點五十,沈硯準時走進會議室,目光掃過我,卻什么也沒說。他在對面落座,
襯衫的扣子整齊到?jīng)]有一絲褶痕,像是所有細節(jié)都經(jīng)過精確計算。我不自覺握了握手里的筆。
主持人宣布新的合作安排時,投影布上跳出的第一行字像一塊冰砸在我心口——項目組重組,
甲乙雙方高管將共同擔任項目聯(lián)席負責人。我和沈硯的名字并排出現(xiàn),后面加了并列的括號,
負責人。短短兩個字,把我推回到兩年前那個滿是閃光燈和人聲的夜晚。那晚之后,
我以為這一生都不會再和他在同一張名單上出現(xiàn)。會議結束時,我剛收拾好資料,
沈硯的聲音在背后響起:“今晚有空嗎?”他用的不是詢問的語氣,更像在安排。我轉身,
看見他站在門口,手里夾著文件夾,眼神平靜,“有些事,我覺得你應該知道。
”“如果是關于項目,我會在正式會議上聽你說。”我刻意保持職業(yè)口吻。他沒生氣,
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是關于那天晚上的事?!蔽业闹讣獠皇芸刂频厥站o,
指甲硌在文件邊緣。他輕聲補了一句:“我有另一份‘0214’?!边@句話像一道閃電,
從積云的縫隙直劈下來,照亮了我刻意回避的那片陰影。下午的工作像在水下進行,
所有聲音都被削弱。我機械地回復郵件、修改方案、和團隊討論執(zhí)行細節(jié),
卻總在不經(jīng)意間想起他的話。林苒在微信上問我,晚餐要不要一起。我本能地想答應,
卻在打字到一半時刪掉,改成了“臨時有事,下次吧”。到傍晚,天色又暗了下來,
風帶著濕氣拍在窗上。沈硯的電話在桌面震動,屏幕上只顯示他的名字。我接起時,
他直接說了地址——老碼頭邊的一家小餐館。餐館燈光昏黃,木質桌面被歲月磨得發(fā)亮。
我們面對面坐下,中間隔著一壺熱茶,他很少看我,目光多半落在桌面或窗外的河面。
“那天晚上,你看到的視頻,是有人動過手腳的。”他說。我抬起頭,正要問,
他把一個信封推到我面前,里面是一張A4紙,
打印著幾行時間碼和說明——視頻的原始存檔在事故發(fā)生后不到兩小時被剪輯替換,
而替換者的權限只可能來自大廈內部。我拿著那張紙,指尖有些涼,“你為什么現(xiàn)在才說?
”“因為我花了兩年才找到確鑿的證據(jù)?!彼粗?,語氣平穩(wěn),“也因為,
這個項目可能會讓那個人再次露出馬腳?!蔽叶⒅霃乃难劾镎页鲆稽c虛假的痕跡,
可那里只有一層看不透的平靜。“這和你手里的U盤有關嗎?”我試探著問。
他的眉微微動了一下,像是意外我會提起,“你已經(jīng)看了嗎?”“只聽了一點。
”我沒有提呼吸聲,只說,“不確定是誰給的?!彼聊藥酌?,
慢慢說:“不要相信來路不明的東西,至少在沒有確定之前。
”這句話在我心里激起一層細小的漣漪,我不確定那是關心,還是另一種形式的操控。
我們沒有多談,餐廳外的風越來越大,河面被吹起一層層細碎的波?;厝サ穆飞?,
我沒走直線,而是繞到大廈十八樓的消防通道——那是兩年前最后一次有我影像出現(xiàn)的地方。
燈光昏暗,鐵質扶手冰涼,樓梯間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我沿著墻面慢慢走,
腳步聲在空曠的空間里被放大。走到拐角時,我的手碰到扶手下方的膠帶邊緣。
好奇心驅使我蹲下,指尖順著膠帶撕開一條縫,露出一角褪色的相片紙。我把它小心抽出來,
光線太暗,看不真切,便用手機屏幕的亮光照了照——照片上,
是我和沈硯在婚禮后臺擁抱的畫面,笑容都還來不及完全展開。背面,
用藍色圓珠筆寫著三個字:不是他。一陣涼意從脊背直竄到后頸,我?guī)缀跏潜灸艿剞D過身。
消防通道盡頭的陰影里,站著一個人,光線沒照到他的臉,
只聽見他用很輕的聲音叫了我的小名。第三章那聲輕輕的呼喚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又近得幾乎貼在耳邊。我猛地轉身,手機屏幕的光在半空晃了一下,映出一個高大的影子。
對方站在昏暗里,沒再往前走,只是低聲說:“別害怕,是我?!惫饩€緩慢地爬上他的臉,
我才認出是周栩。助理的神情有些不自然,額角有薄薄的汗珠。他手里提著一個紙袋,
袋口敞開,露出兩瓶礦泉水和一盒密封好的牛肉干?!澳阍谶@兒做什么?
”我的聲音比預想的要冷。“加班路過,看到你進了這層,就跟上來?!彼f著走近兩步,
眼睛掃過我手里的照片,“這是……你找到的?”我沒答,反問:“你跟著我,是想干什么?
”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我手上有東西,和那天晚上的事有關。
我一直在找機會給你?!蔽叶⒅粍勇暽匕颜掌者M口袋。周栩抬起視線,
眼神里閃過一絲急迫,“視頻剪輯那件事,不是你看到的那樣。我知道是誰動的手。
”這句話像一顆小石子投進渾濁的水,立刻濺起了漣漪。我按下心里的震動,語氣依舊平穩(wěn),
“憑什么信你?”“因為你不信別人,也只能信我?!彼α艘幌?,笑意卻沒到眼底。
那笑容讓我不安,卻又帶著某種篤定。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U盤,
顏色和我在會議室桌縫里找到的幾乎一模一樣,只是表面多了一道劃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