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落下前的剎那,我聽見自己頸骨碎裂的聲音——這不對勁。
劊子手的手法不該如此生澀滯重。劇痛沒有如期而至,
反倒是一股粘稠的溫?zé)岷×宋业难劬?,濃烈的鐵銹味灌進鼻腔。不是我的血。
壓在頸后的鬼頭刀紋絲未動,重得像一座山。我艱難地轉(zhuǎn)動唯一能動的眼珠,
余光瞥見一縷污糟的頭發(fā)垂落在我臉頰旁。是那個劊子手。
他龐大的身軀軟塌塌地伏在木墩上,頸側(cè)豁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
血正像打翻的水桶一樣往外潑灑,浸透了我半邊身子?!皠e動。
”一個聲音貼著我的后腦勺響起,冰冷得像雪地里淬過的鐵片,“想活命,就裝死到底。
”法場炸了鍋。驚呼、慘叫、兵刃倉啷出鞘的亂響混成一片,像一鍋燒沸的滾油。
腳步聲雜沓逼近,又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狠狠撞開,骨骼碎裂的悶響令人牙酸。
我像一截真正的木頭,僵硬地伏在沾滿溫?zé)嵫旱哪径丈?,任由那腥氣灌滿口鼻?;靵y中,
一只手抓住我后頸的囚衣,一股難以抗拒的巨力傳來。我被拖離了木墩,
像拖一袋破敗的麥子,在泥濘和血污里飛速滑行,撞開無數(shù)腿腳。意識沉入冰冷的黑暗前,
我只看見一雙沾滿泥雪的破草鞋,在眼前飛快地交替移動。再睜開眼,只有風(fēng)。
刀子一樣的風(fēng)卷著雪粒子,抽打在臉上,鉆進我單薄的囚衣。我躺在一片白茫茫的荒野上,
遠(yuǎn)處是連綿的、被雪覆蓋的黑色群山,像巨獸蟄伏的脊背。
法場、監(jiān)斬官、溫?zé)岬难枷褚粓龌恼Q的夢。
除了后頸殘留的劇痛和一身已經(jīng)凍硬的血痂提醒著我,那不是夢。我掙扎著坐起,
環(huán)顧這片死寂的雪原。沒有路標(biāo),沒有人跡。只有風(fēng)在曠野上肆無忌憚地呼號,
像無數(shù)怨魂在哭訴。這就是“苦海”?那個流放罪人、遺棄廢物的煉獄?賜我死亡的是刀斧,
留我活命的是誰?把我扔進這比死更冷的絕境,又是為了什么?我搓著凍得麻木的雙手,
朝著遠(yuǎn)處山影下一點模糊的、像是建筑輪廓的黑影,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去?;钕氯サ谋灸?,
壓過了所有疑問。那是一座破敗不堪的山神廟。半邊屋頂塌陷下來,
殘存的梁柱歪斜著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像垂死巨人伸出的枯指。
斷壁殘垣勉強圍出個能擋風(fēng)的角落,中間燃著一小堆微弱的篝火,
火光在凜冽的風(fēng)中明滅不定,隨時可能熄滅?;鸲雅宰粋€人。一個瘦得脫了形的女人,
裹在一件看不出顏色的破舊棉襖里,凌亂枯槁的頭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她正用一根木棍,
專注地?fù)芘紵牟裥?,跳躍的火光映亮了她握著木棍的手——指骨嶙峋,
布滿陳舊的疤痕和新鮮的凍瘡。她右腿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蜷曲著。我踉蹌著靠近,
帶進了風(fēng)雪。她猛地抬起頭,動作快得像受驚的野獸。凌亂發(fā)絲間,一雙眼睛露了出來,
深得像古井,里面沒有絲毫暖意,只有冰封的警惕和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她沒說話,
只是握緊了手中的木棍,指節(jié)繃得發(fā)白,仿佛那不是一根柴,而是一把隨時能刺出的刀。
“借個火?!蔽业穆曇羲粏「闪?,像砂紙摩擦。她沒應(yīng)聲,也沒讓開,只是那雙冰冷的眼睛,
像錐子一樣釘在我臉上。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
又落在我頸側(cè)尚未干涸的血污和破爛囚衣上,最后定在我空無一物的雙手。
眼神里的警惕沒有絲毫消減,反而添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廟里只剩下風(fēng)的呼號和柴火燃燒的噼啪聲。沉默像無形的冰層,在我們之間蔓延。
我僵硬地在她對面火堆的另一邊坐下,盡量離她遠(yuǎn)些。寒意從四面八方鉆進骨頭縫,
我下意識地朝那點可憐的火光伸出手。就在這時,
眼角余光瞥見一點異樣——在她身后的殘破神像底座下,幾塊被積雪半掩的石頭后面,
露出一點木柄的末端。很粗糙,但打磨得異常尖銳。不是柴刀,
更像一把……自制的、準(zhǔn)備用來拼命的家伙。她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目光,
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隨即又恢復(fù)了那種近乎凝固的姿勢,
只是撥弄火堆的動作更輕緩了些。那根木棍在她手里,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穩(wěn)定。
“這鬼地方,鳥不拉屎?!蔽以噲D打破僵局,聲音依舊難聽,“我叫……阿七。你呢?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回答。撥火的棍子輕輕敲了一下破陶罐的邊緣,
發(fā)出“?!币宦暣囗憽!鞍⑺??!彼穆曇艉艿?,像風(fēng)刮過冰面,沒有絲毫起伏,“有水,
自己舀?!彼噶酥富鸲焉霞苤哪莻€破陶罐,里面煮著渾濁的雪水,
翻滾著幾片枯黃的草葉。阿水。一個同樣被遺棄在這片絕境的名字。
我們守著那堆隨時會熄滅的火,像兩只在暴風(fēng)雪中偶然擠進同一個洞穴的野獸,互相提防,
又共享著唯一的熱源。誰也不知道對方藏著怎樣的利齒,更不知道,這短暫的喘息之后,
等待我們的,是各自走向毀滅,還是被更大的風(fēng)暴吞噬。破廟的東北角,
幾塊松動的墻磚被我小心地撬開。里面,
藏著我在這苦海掙扎三年唯一的“家當(dāng)”——一把磨得雪亮的柴刀。刀身不長,卻異常厚重,
刀刃在從破頂透進來的天光下,泛著一層幽幽的、令人心悸的寒芒。
指腹輕輕拂過冰冷的鋒刃,能清晰感受到那種吹毛可斷的銳利。這不是用來劈柴的。
劈柴的刀,不需要磨得如此薄,如此致命。它只為飲血而生。我把它重新塞回墻縫深處,
用磚塊仔細(xì)掩好,抹上泥灰,恢復(fù)原狀。剛直起身,就聽見身后傳來細(xì)碎的腳步聲。
阿水回來了。她瘸著腿,懷里抱著一小捆劈好的濕柴,每一步都走得有些吃力。然而,
她的右手,卻穩(wěn)穩(wěn)地提著那把我剛剛藏好的柴刀。刀鋒上,
還沾著一點新鮮的、暗綠色的苔蘚和木屑。她走到火堆旁,嘩啦一聲把柴扔在地上,
然后盤腿坐下,動作慢吞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穩(wěn)定感?;鸸馓S在那冰冷的刀刃上,
映出危險的光芒,也映亮了她毫無表情的臉。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墜入了冰窟。
“這把刀……是你藏在那里的?”她開口了,聲音沒什么起伏,目光卻像冰冷的鉤子,
直直刺向我?!吧米詣觿e人的東西可不是什么好習(xí)慣。”我盯著她手里的刀,
眼皮隨著火光跳動。那把刀是我三年屈辱和希望的見證,如今被她握在手里,
仿佛最隱秘的瘡疤被當(dāng)眾揭開。阿水沒理會我的質(zhì)問,反而將刀把遞了過來。
我下意識地接過,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借著火光,
我能看清刀刃上每一道細(xì)微的打磨痕跡。這上面浸透的,
是三年里像野狗一樣在雪地里刨食、啃樹皮、甚至吞咽蚯蚓的腥臭時,
積攢下來的所有不甘和戾氣。是無數(shù)次在縣衙外被衙役像驅(qū)趕野狗一樣呵斥、嘲弄時,
強壓在心底幾乎要炸開的殺意。“你藏了一把殺人刀,”阿水平靜地陳述,聲音不大,
卻字字如冰錐,敲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想殺誰?”破鍋里渾濁的雪水咕嘟咕嘟翻滾著,
散發(fā)出一點可憐的熱氣。我嗤笑一聲,掩飾著內(nèi)心的震動,把刀放在腳邊:“柴刀而已,
劈柴用的,殺什么人?”阿水抬起眼皮,那雙深井般的眼睛看向我,
帶著洞穿一切的平靜:“柴刀不會磨得這么鋒利,刀刃磨薄了,不適合劈柴……而且,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我在刀上聞到了殺氣。
”像被剝光了扔在雪地里,我所有精心掩飾的恨意和絕望,在她面前無所遁形。
鍋里的水開了,我沉默地拿起旁邊一根還算干凈的木棍,走到廟門口,用雪胡亂搓洗了幾下,
回來放進鍋里攪動。一股微弱的、帶著土腥氣的香氣隨著水汽彌漫開來。
三只凍僵的蛙在渾濁的湯里沉沉浮浮。今天運氣不錯,找到了八只,分給了張獵戶五只,
剩這三只,算是老天爺賞的活命糧。“你不是要找爹媽嗎?”我攪動著蛙湯,岔開話題,
聲音干澀,“怎么還在這兒?”那把刀的問題,被我死死按進心底的雪堆里?!把靡鄄蛔屵M。
”阿水看著鍋里翻滾的湯,簡短地回答?!澳阋彩橇髅??”我有些意外。
她身上有種與這苦海格格不入的東西,一種刻進骨子里的、曾經(jīng)屬于秩序和力量的痕跡。
“以前不是,”她拿起那個缺了口的破碗,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事,“現(xiàn)在是了。
”我盛了一碗湯,吹著氣,慢慢啜飲。滾燙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
“真有意思……”我扯了扯嘴角,不知是笑還是嘲諷,“外頭這么烈的風(fēng),
吹一夜都沒能殺了你,你必然不是常人?!蔽抑噶酥改前逊旁谀_邊的柴刀,
“墻縫里的柴刀我隔三岔五地磨,十分鋒利。你拿著它去,守縣城的那兩個衙役,
應(yīng)該攔不住你?!卑⑺疀]看那把刀,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破廟漏風(fēng)的墻壁,
望向某個遙遠(yuǎn)而模糊的地方?!笆畮啄炅?,終于回來一次,”她的聲音很輕,
像怕驚擾了什么,“我不想把血債帶到故土?!毖獋??這個詞像一塊冰,
砸進我剛剛被熱湯捂暖的心口。我喝完碗里的湯,背靠著冰冷的石像底座,
把碗遞給她:“你運氣不錯,我今天找到了八只蛙,分了張獵戶五只,還剩三只。外頭雪大,
今夜蛙湯管飽?!彼舆^碗,給自己盛上,穩(wěn)穩(wěn)地晃了兩下,便小口喝起來。
暖意似乎也稍稍融化了她身上的冰殼?;蛟S是因為蛙湯帶來的虛假安寧,
或許是因為那把刀帶來的無形紐帶,我的防備裂開了一絲縫隙。“你父親姓云,
”我看著她被火光映亮的側(cè)臉,輪廓依稀能看出曾經(jīng)的英氣,“你也該姓云,
為什么不叫云水?”阿水喝湯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她抬起頭,瞟了我一眼。那一眼,
沒有任何情緒,卻讓我瞬間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脊椎骨竄上來,仿佛被某種洪荒猛獸盯上。
“我不隨父姓,”她的聲音恢復(fù)了那種死水般的平靜,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警告意味,
“也不隨母姓?!薄盀楹??”我下意識追問。她放下碗,目光幽幽地鎖住我,唇齒輕啟,
吐出幾個字:“這事兒誰問誰死?!蔽颐偷叵肫鸱▓錾夏莻€瞬間,
她拖著我沖出重圍時展現(xiàn)出的非人力量和狠辣手段。那不是玩笑。我喉頭滾動了一下,
澀聲道:“那我不想知道了。為了一個秘密賠上這條命,不值。
”她似乎對我的識趣還算滿意,重新拿起碗,又喝了一口湯,
才緩緩解釋道:“……你有一點沒說錯,我身上的確有天大的麻煩。有些話,
就像是懸在頭頂?shù)腻幍?,聽了,未來指不定哪天就沒了命?!彼哪抗庠谖夷樕贤A羝?,
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所以你知道的越少,越安全。你雖然命爛,但人不錯,
我不想害你?!背聊俅谓蹬R。鍋里的湯越來越少。阿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目光閃爍了一下,再次開口,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今天縣城的衙役跟我講,
每月初三,流民能進縣城的縣衙申請齊國人的身份。你在外面活得辛苦,
為何一直不去縣城內(nèi)?”這個問題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扎進我最痛的傷口。
我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低下頭,盯著跳躍的火焰,沉默像一塊巨石壓下來。
過了很久,我才聽到自己干澀的聲音響起:“下月就去?!卑⑺哪抗怃J利得像能穿透皮肉,
看到人心底最深處:“此月未去?”“去了?!薄吧显挛慈ィ?/p>
”“也去了……”我的聲音低得幾乎被火焰吞噬,“最近這仨月,都去了。
”阿水沒有再追問。她拿起我攪湯的木棍,輕輕撥弄著鍋里所剩無幾的蛙肉和草根,
動作緩慢而穩(wěn)定?;鹧嬖谒樕贤断?lián)u曳的光影,讓她的表情顯得模糊不清。片刻后,
她放下木棍,抬起眼,那雙深潭般的眸子直視著我,唇齒輕啟,吐出的話語卻像一道驚雷,
在我耳邊炸響:“那我知道你要殺誰了?!蔽倚念^巨震,猛地抬眼看向她,
渾身的血液似乎都沖到了頭頂,又在瞬間凍結(jié)。臉上強裝的平靜像劣質(zhì)的面具,寸寸龜裂。
我盯著她,聲音嘶?。骸拔乙獨⒄l?”阿水看著鍋里翻滾的最后一點湯汁,平靜地,
一字一句地,吐出那個我日思夜想、恨之入骨的名字:“你要殺苦海縣縣令,劉金時。
”篝火噼啪爆響了一聲,映得我眼中翻涌的殺機如同實質(zhì)。三年的屈辱,
像毒蛇一樣啃噬心臟的畫面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衙役們戲謔鄙夷的眼神,
像看一條骯臟的野狗;劉金時那張?zhí)搨螆A滑的臉,假惺惺地拍著我的肩:“潮生啊,
不是本官不幫你,朝廷有法度!這樣,你在外面熬三年,證明你能活得像個人樣,
本官豁出這張老臉,也給你把身份辦下來!”那時他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輕蔑和嘲弄,
此刻無比清晰,像淬毒的針,扎得我渾身發(fā)抖?!盀槭裁匆獨⑺??”阿水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
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我眼中沸騰的血色。她將最后一點湯盛進破碗,
穩(wěn)穩(wěn)遞到我面前。那端碗的手,食指輕輕敲在粗糙的碗沿上,發(fā)出“?!钡囊宦暣囗?,
奇異地拉回了我?guī)子Э氐纳裰?。我接過那碗滾燙的湯,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仰頭灌了兩大口。灼熱感從喉嚨一路燒到胃里,燙得我?guī)缀趼湎聹I來。
胸腹間一片熾烈的滾燙,卻壓不住心底蔓延的冰冷和絕望。沉默在破廟里蔓延,
只有火焰吞噬木柴的噼啪聲。過了許久,我才聽到自己干澀嘶啞的聲音,
帶著前所未有的疲憊和刻骨的恨意,向這個相識不過一日、卻已窺破我所有不堪的女人,
撕開了那道從未示人的、血淋淋的傷疤:“三年前,我流落到苦海,像條狗一樣爬進了縣衙。
劉金時坐在高堂上,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我求他,給我一個身份,讓我能進城做工,
像個人一樣活著。他嫌我煩,嫌我臟……”我盯著跳躍的火焰,
仿佛又看到了那張油膩虛偽的臉,“他跟我說,‘聞潮生,看你也是個有把子力氣的。這樣,
你在外面,熬過三年。三年!證明你能活得像個人,而不是條野狗!到時候,
本官親自給你作保,讓你堂堂正正做個齊國人!’”我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三年……多仁慈??!給我這個爛到泥里的人一個天大的希望!我信了。
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抓住了這個狗屁約定!”“這三年,我是怎么活的?
”我抬起頭,看向阿水,眼中沒有淚,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你吃過蚯蚓嗎?那東西,
一口下去,全是泥土最深處的腥臭,連野貓野狗都聞了要跑!但我吃了,還吃了不少。
啃樹皮,嚼草根,跟野狗搶過發(fā)餿的泔水,在雪窩子里扒拉凍僵的蟲子……為了活下去,
我什么都干過。好多次,我覺得自己熬不下去了,真想一頭扎進雪堆里,
或者讓這苦海的風(fēng)把我吹成一具凍尸,一了百了……可我不甘心??!”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瀕死野獸般的嘶吼:“我不甘心!人……總該是懷揣著希望活著的,
尤其是我這樣爛命一條的人!希望,對我們來說就是最他媽寶貴的財富!它比什么都重要!
我不想當(dāng)狗!所以,但凡有一絲活成人的可能,我聞潮生,都會用牙咬、用指甲摳,
死死抓住不放!”阿水靜靜地聽著,跳躍的火光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影子。
她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快地掠過,像投入石子的漣漪,轉(zhuǎn)瞬又歸于沉寂。
“既然如此,”她開口,聲音依舊平靜,卻少了幾分最初的冰寒,“為何你又要磨刀?
”她的目光落在我腳邊那把雪亮的兇器上。我低下頭,拿起一根柴薪,
狠狠地、決絕地塞進火堆里?;鹧姹粔旱靡话?,隨即爆發(fā)出更猛烈的光焰,發(fā)出噼啪的爆響。
“三年風(fēng)霜雪雨,我身上其實早就埋下了病根?!蔽叶⒅峭淌赡静竦幕鹧?,聲音低沉下去,
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絕望,“不過是仗著年輕,硬挺著罷了。再這樣下去,我活不了多久了。
”我抬起頭,隔著跳躍的火光,與阿水對視,瞳孔中映著同樣燃燒的火焰,明亮得近乎瘋狂。
“三年之約,眼看就要到了?!蔽乙粋€字一個字,清晰地吐出,
帶著刻骨的恨意和孤注一擲的決絕,“若他劉金時,敢毀約……”“我便用這把刀,
跟他換命!”“爛命換條好命,”我咧開嘴,露出森白的牙齒,笑容猙獰而慘烈,“不虧!
”火光在我眼中瘋狂躍動,我死死盯著阿水,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燃燒生命的認(rèn)真語氣,
宣告般地說道:“我像條野狗一樣在這里活了三年。”“死前,我要做個人。
”破廟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篝火燃燒的噼啪聲和我粗重的喘息。阿水沉默地看著我,
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翻涌著我讀不懂的復(fù)雜情緒。過了許久,她才緩緩開口,
聲音低得幾乎被火焰吞噬:“做個人……”她重復(fù)著這三個字,像是在咀嚼某種苦澀的滋味,
“……也好。”她站起身,動作牽扯到右腿的傷,微微踉蹌了一下,但很快穩(wěn)住。
她沒有再看我,也沒有再看那把刀,只是走到破廟那扇搖搖欲墜的爛木門前,
望著外面呼嘯的風(fēng)雪。單薄的身影被火光拉得長長的,投在斑駁的墻壁上,
像一桿孤絕的、寧折不彎的槍?!斑@苦海縣的天,”她背對著我,聲音被風(fēng)吹得有些模糊,
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早就不是青天了。”我的心猛地一沉。
這句話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驚濤駭浪。她是什么意思?
僅僅是感慨這苦海無法無天?還是……她知道些什么?“你……”我剛想追問,
她卻打斷了我的話?!八??!卑⑺穆曇艋謴?fù)了那種死水般的平靜,
帶著不容置疑的終結(jié)意味,“離初三,還有七天?!彼辉僬f話,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
像一尊凝固在風(fēng)雪中的雕像。那把磨得雪亮的柴刀,依舊靜靜地躺在我的腳邊,
刀鋒映著火光,冰冷,刺眼。七天。短短七天。要么拿回屬于“人”的身份,要么,
用這條爛命,磨快這把刀,濺他劉金時一身狗血!我躺在冰冷的干草堆上,
寒意像無數(shù)細(xì)針扎進骨頭縫。阿水那句“這苦??h的天,
早就不是青天了”反復(fù)在我腦中回響,像毒蛇般啃噬著那點僅存的、名為“希望”的微光。
如果……如果劉金時毀約,僅僅是因為他個人卑劣呢?可阿水的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
攪起的漣漪下,似乎藏著更幽暗的漩渦。破廟外,風(fēng)聲凄厲如鬼哭。我閉上眼,
強迫自己入睡,卻夢見自己站在金碧輝煌的大殿上,龍椅上空無一人,
只有無數(shù)道冰冷戲謔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射來,像看一只奮力掙扎的螻蟻。
我高舉著那把磨得锃亮的柴刀,卻不知該砍向何處。龍椅之后,重重簾幕無風(fēng)自動,
隱約露出一角熟悉的、破舊的衣袍,還有……一只沾滿泥雪的草鞋。我猛地驚醒,心臟狂跳,
冷汗浸透了單薄的囚衣。篝火只剩下一堆暗紅的余燼,阿水不在廟里。天光從破頂漏下,
依舊灰蒙蒙一片。她去了哪里?那個神秘的女人,帶著她的“血債”和洞穿一切的眼神,
像這苦海的風(fēng)雪一樣,突兀地闖入我絕望的泥沼,又無聲無息地消失?接下來的幾天,
我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在焦躁和孤注一擲的瘋狂邊緣徘徊。
我?guī)缀醴榱似茝R附近每一寸雪地,
一切能入口的東西——凍僵的蛙、縮在樹洞里的松鼠、甚至扒開厚厚的積雪尋找草根和苔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