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知語。
生來就帶著錯的人。
林知語,是媽媽起的名字。
她說,一葉知秋語,萬籟入林深。
唯美的詩句,配美的人。
可我卻配不上這樣的詩句。
因為我是個雙性人。
1 痛。尖銳的,帶著撕裂感的痛。
像有無數(shù)根細針,順著骨頭縫往里鉆。
我猛地睜開眼。
窗外的月光是灰的,斜斜地淌進來,在地板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像條沒頭的蛇。
下身黏糊糊的。
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摸。
指尖觸到一片溫熱的濕。
黑暗里,那顏色深得發(fā)沉,帶著甜甜的腥氣。
是血。
我的內(nèi)褲,已經(jīng)被浸透了。
“媽……” 我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葉子,剛出口就被自己的哭聲咽了回去。
臥室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媽媽頭發(fā)亂糟糟地貼在臉上,眼睛里還帶著沒褪盡的紅血絲,一臉驚恐。
“知語?怎么了?”
她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手在墻上摸索著開燈。
暖黃的燈泡亮起來時,她的目光“唰”地落在我腿間那片深色上。
下一秒,她的臉“唰”地白了。
白得像墻上掉下來的石灰,一點血色都沒有。
“這是……這是怎么了?”她往前踉蹌兩步,膝蓋撞在床沿發(fā)出悶響,卻顧不上揉,顫抖著伸手想去碰,指尖在半空中僵住了。
我抓住她冰涼的手,血黏在我們相觸的皮膚上:“媽,疼……”
“哎,媽在?!彼偷鼗厣瘢话褜⑽冶饋?,硌在媽媽瘦削的骨頭上,疼,卻又帶著一絲說不清的暖。
她的手在抖,抱著我的胳膊在抖,腳下的步子也在抖,“咱去醫(yī)院,現(xiàn)在就去醫(yī)院。”
“砰”的一聲,家門被她撞開。
夜風吹進來,帶著筒子樓里的潮氣,刮在臉上,涼颼颼的。
媽媽抱著我,像抱著一件稀世珍寶,又像抱著一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筒子樓的巷道里坑坑洼洼。 她好幾次差點絆倒,卻死死地把我護在懷里。
“抱緊媽,知語乖?!?/p>
她喘著氣說,聲音里裹著哭腔,“沒事的,肯定沒事的?!?/p>
我能聽到她粗重的喘氣聲,像破舊的風箱,呼哧,呼哧。
還有她心臟的跳動,擂鼓一樣,咚咚,咚咚,震得我耳朵發(fā)疼。
醫(yī)院的燈是慘白的。
亮得晃眼。
消毒水的味道鉆進鼻子,辣得我想打噴嚏。
媽媽抱著我沖進急診室,聲音都劈了:“醫(yī)生!醫(yī)生!快看看我的娃!她流血了!好多血!”
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走過來,眉頭皺著。
他掀開我的被子,看了一眼,又用聽診器在我胸口聽了聽,然后把媽媽叫到了外面。
我躺在冰冷的病床上,能聽到他們壓低的說話聲。
斷斷續(xù)續(xù)的。
“你生的時候我們就說過,先天性……”
“性別發(fā)育……”
“外生殖器……模糊……”
“染色體……激素……不典型……”
那些詞像小石子,一顆顆砸進我的耳朵里,我聽不懂,卻莫名地覺得害怕。
病房門被推開。
我爸走了進來。
醫(yī)生跟在他后面,臉上帶著為難的神色,把剛才跟媽媽說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我盯著爸爸的臉。
他的眉頭先是擰在一起,像打了個死結。
可聽完醫(yī)生的話,那眉頭突然松開了。
然后,他咧嘴笑了。
那笑容很奇怪。
嘴角咧得很大,露出泛黃的牙齒,眼睛里卻沒有一點笑意,反而像是淬了冰,冷得人發(fā)怵。
“也就是說,這丫頭……果然不全是丫頭?”
他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磨砂紙擦過鐵板。
醫(yī)生張了張嘴,沒敢接話。
我縮了縮脖子,往被子里鉆了鉆。
媽媽站在一旁,頭埋得很低,肩膀微微聳動著,像棵被風吹得快要折斷的蘆葦。
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
爸爸一腳踹開生銹的鐵門。 “哐當”一聲,門撞在墻上,震得屋頂?shù)耐炼嫉粝聛砹恕?/p>
他開始翻箱倒柜。 衣柜被他拉開,里面的衣服被扔得滿地都是。
我的小褂子,媽媽的花裙子,還有爸爸那件西服,堆在地上,像一堆破爛。
“藏哪兒了?”
他的聲音像打雷,震得我耳朵嗡嗡響,“孩子生下來的時候我們怎么說的!趁我不在家,你天天給她扎小辮,買花裙子,你以為我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我讓你藏!”
他一邊說,一邊把一個木箱掀翻了,里面的針線、碎布撒了一地。
媽媽站在角落里,雙手緊緊攥著衣角,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建強,你別這樣,知語還病著……”
“病著?她這叫病著?”
爸爸猛地轉身,眼睛瞪得像銅鈴,“我林建強在單位抬不起頭,就因為沒個帶把的,你倒好,心安理得地讓他當女娃?”
“說!你是不是藏了女孩的衣服?”
爸爸幾步?jīng)_到媽媽面前,一把揪住她的頭發(fā),把她的頭往墻上撞。 “咚!咚!咚!”
沉悶的響聲,聽得我頭皮發(fā)麻。
媽媽沒喊,也沒掙扎,只是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掉,砸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過了一會兒,她慢慢抬起手,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東西。
是一條內(nèi)襯。
天藍色的布,上面繡著幾朵碎碎花,針腳密密的,一看就是親手縫的。
那是媽媽前幾天偷偷給我用她的新內(nèi)衣改制的。
她說,等我再長大點,就能穿了。
爸爸的眼睛一下子紅了。 不是哭的紅,是怒的紅。
他一把搶過那條內(nèi)襯,像拎著什么臟東西。
“好啊你!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老子明明生的是男孩兒,你非要給他穿這些衣服?!?/p>
他從褲兜里拿出打火機,“噌”地打著了。
火苗“騰”地竄起來,舔上那條碎花內(nèi)襯。
橘紅色的火光,映在爸爸的臉上。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嘴角咧著,那扭曲的樣子,像廟里的兇神。
“你看清楚!他是林家的根!是帶把的!”他朝著媽媽吼,唾沫星子濺在她臉上,“這些娘們唧唧的東西,都該燒!”
布料燃燒的味道彌漫開來,嗆得人咳嗽。
那條漂亮的碎花內(nèi)襯,一點點蜷曲,變黑,最后化成一團灰燼。
風從窗戶縫隙里鉆進來,吹起一點灰燼。
那灰燼飄啊飄,恰好落在媽媽放在灶上的中藥碗里。
那碗中藥,是媽媽每天早上都要熬的。
她說,喝了對我好。
現(xiàn)在,那團灰靜靜地躺在褐色的藥汁里,像一塊丑陋的疤。
我蜷縮在墻角。
墻角很涼,地上的水泥硌得我骨頭疼。
下身的痛還在繼續(xù),血順著腿流下來,滴在地上,凝成一個又一個暗紅的斑點。
像一朵朵難看的花。
“啪!啪!啪!” 皮帶抽打肉體的聲音,一聲聲傳來。
“讓你騙我!讓你存私心!”
爸爸的怒吼混著皮帶聲,在狹小的屋里回蕩。 還有媽媽壓抑的哭喊,像被捂住了嘴,嗚嗚咽咽的,聽得人心頭發(fā)緊。
我不敢看。
只能盯著那碗中藥里的灰燼。
火光已經(jīng)滅了,屋子里又恢復了黑暗。 只有窗外偶爾閃過的月光,照亮爸爸猙獰的影子。
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生來就是個錯誤。
一個讓爸爸不喜歡的錯誤。
作為街道辦戶口的爸爸,考上過大學的高知分子,卻對兒子也有這般執(zhí)念。
而他,要用火,用皮帶,用所有能想到的辦法,把我燒成他想要的模樣。
墻縫里有只蜘蛛,正慢慢爬著,織一張破破爛爛的網(wǎng)。
我看著它,突然覺得,我就像那只蜘蛛,被困在這黑暗里,怎么也逃不出去。
血還在滴,滴在地上,也滴在我心里,涼颼颼的。
那年我五歲。
我第一次知道,我是雙性人。
我十三了。 北方這邊要過13歲禮的,可我還沒過,我媽沒了。
那天,雨下瘋了。
豆大的雨點砸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的,像有無數(shù)只手在拍,要把這屋子拆了似的。
病房里的燈慘白慘白的。
亮得能照見媽媽臉上每一道皺紋,還有那毫無血色的嘴唇。
她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蓋著的薄被空蕩蕩的,像罩著個稻草人。
我坐在床邊的小板凳上,手緊緊攥著她的手。
涼。
冰一樣的涼。
從指尖一直涼到心里。
媽媽的呼吸早就沒了。
只有心電監(jiān)護儀還在 “滴滴” 地叫著,聲音單調(diào)又刺耳,像在數(shù)著剩下的時間。
突然。
那聲音變了。
變成一條長長的直線,“——” 地拉著,沒有起伏,沒有停頓。
冷得像冰面。
護士走了進來,關掉了儀器。
“節(jié)哀?!?/p>
她丟下兩個字,轉身就走,白大褂的下擺掃過我的膝蓋,帶著一股消毒水的味。
屋子里一下子靜了。
靜得能聽到雨點砸在地上的聲音,能聽到自己心臟 “咚咚” 跳的聲音,還有…… 還有什么東西碎掉的聲音。
是我的心嗎?
可能吧。
第二天,雨還沒停。
殯儀館的外墻是灰色的,爬滿了青苔,在雨里看著更顯陰森。
我站在門口,雨水順著頭發(fā)往下淌,流進眼睛里,澀得發(fā)疼。
劉海黏在額頭上,像塊濕抹布。
爸爸走了過來。
他穿著那件黑色的舊夾克,拉鏈拉到頂,把半張臉都埋在里面,只露出一雙沒什么情緒的眼睛。
他手里捧著個盒子。
黑的,方方正正的,看著就沉。
沒等我反應過來,那盒子就被塞進了我懷里。
冰冷的觸感順著胳膊爬上來,凍得我一哆嗦。
“以后你就是我兒子。”
他的聲音像從冰窖里撈出來的,硬邦邦的,帶著不耐煩。
“別再讓我丟臉?!?/p>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背影在雨里縮成一個小黑點,很快就被霧氣吞沒了。
我抱著那個盒子,站在雨里。
雨水打濕了盒子表面,滑溜溜的。
懷里的重量很沉,像揣了塊石頭,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另一只手揣在口袋里。
死死捏住一條帕子。
那是我媽身體還好的時候給我繡的。
上面有我的名字,還有我媽給我說的話。
“語語,媽媽愛你,別怕。”
七個字。
我盯著那字,眼淚 “唰” 地就下來了。
像決了堤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
我 “撲通” 一聲跪在地上。
我媽終究是陷在了我爸想要生個對健康男孩子的執(zhí)念里了。
殘破的軀殼,終于在這一刻決堤了。
她的話一次次在我耳邊響起。
“語語,媽媽要是生個男孩,對咱家都好。你可以做女孩子,你爸可以有兒子。”
濕透的水泥地冰涼刺骨,隔著薄薄的褲子,凍得膝蓋生疼。
我把臉埋進那個冰冷的盒子里。
仿佛這樣就能離媽媽近一點。
哭聲從喉嚨里擠出來,不是哭,是嚎,像受傷的野獸,在雨里撕心裂肺。
喉嚨像被砂紙磨過,火辣辣地疼,最后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只剩下身體不住地抽搐。
直到肺里像灌滿了水,快要窒息,才慢慢停下來。
從那天起。
我再也沒流過一滴淚。
好像所有的眼淚,都跟著媽媽一起,被燒成了灰。
爸爸不知從哪翻出一把銹跡斑斑的剪刀。
“咔擦?!?/p>
第一剪下去,我的頭發(fā)掉在了地上。
黑色的,一縷一縷的,像被斬斷的線。
我盯著鏡子里的自己。
頭發(fā)越來越短,露出光潔的額頭,像個假小子。
不。
爸爸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是男孩兒。
他扔給我一套校服。
男式的,寬大得能裝下兩個我。
袖口卷了好幾圈,褲腳也堆在腳踝上,看著滑稽又可笑。
我穿上,感覺像套了個麻袋。
日記本被我藏在床墊底下。
帶鎖的那種,是媽媽生前給我買的,粉色的封面,上面畫著朵小雛菊。
每天晚上,等爸爸睡熟了,我就會摸出它,還有那支快用完的鉛筆。
在紙上,反復地寫。
一遍又一遍。
“我想穿裙子?!?/p>
字跡從開始的歪歪扭扭,到后來的用力過猛,鉛筆芯斷了好幾次,在紙上留下深深的劃痕。
像一道道疤。
我開始學著壓低聲音。
說話的時候,故意把嗓子憋得粗粗的,叫 “爸” 的時候,像蚊子哼哼,又怕他聽不見,每次都要鼓足勇氣。
走路的時候,我會故意駝背。
把肩膀縮起來,像只受驚的蝦,腳步放得很輕,在筒子樓昏暗的走廊里無聲地穿行。
那走廊里總是黑的。
即使是白天,也得開著燈,燈泡忽明忽暗,照著墻壁上斑駁的污漬,像一張張鬼臉。
爸爸的眼睛像鷹隼一樣,盯著我的一舉一動。
吃飯的時候,我夾菜的姿勢稍微秀氣一點,他就會 “啪” 地把筷子拍在桌上。
“像個娘們!”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狠勁,嚇得我手一抖,菜掉在了桌子上。
走路的時候,要是不挺直了腰板,他就會從背后踹我一腳。
“沒骨頭的東西!”
疼。
但我不敢吭聲,只能咬著牙,繼續(xù)往前走。
只有在深夜。
我才敢拿出那個東西。
藏在枕頭底下的,一塊燒焦的碎花布殘片。
是那年被爸爸燒掉的那條內(nèi)襯上剩下的。
邊角已經(jīng)焦黑發(fā)硬,上面的碎花也只剩下模糊的一點影子。
我用手指輕輕摸著那殘片。
粗糙的,帶著煙火的味道。
那是最后一絲屬于 “林知語” 的溫度。
窗外的月光還是灰的。
照在墻上,照在地上,也照在我臉上。
我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上的裂縫,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把我困在里面。
什么時候才能天亮呢?
我不知道。
也許,天早就不會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