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那年,我的作文成了語文課上最常被朗讀的范文。
粉筆灰飛揚的教室里,當老師用她特有的、帶著點方言的普通話念出"墨言忱"三個字時,全班都會出現(xiàn)一種微妙的寂靜。周媛轉(zhuǎn)筆的動作會突然停住,前排的同學(xué)會回頭張望,而我總是低著頭走上講臺,接過那本被紅筆圈畫得密密麻麻的作文本。
我的文字里藏著太多不能言說的秘密。
那篇《草原上的月亮》,寫的是內(nèi)蒙古的夜晚,但沒人知道文末那只"蹲在氈房外守護的狼",其實是我脖子上掛著的狼牙。那篇《舊鋼筆》,表面上寫父親送我的生日禮物,實則暗喻他摔手機時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老師用波浪線標出"筆尖洇出的藍,像永遠擦不干的淚"這句時,周媛在底下冷笑了一聲,但這次沒人附和。
最轟動的是期中考試的命題作文《裂縫》。我寫陽光如何從瓷磚的裂縫滲進浴室,寫血珠滴落時如何在瓷磚縫里蜿蜒成細小的河流。監(jiān)考老師在我身邊停留了許久,考完試后,我的作文紙被年級組傳閱。有人夸"意象獨特",有人說"思想深刻",但沒人問過那些裂縫從何而來。
師父說這是"文字般若"。我開始把那些無法愈合的傷口,都淬煉成紙上鋒利的刃。當周媛在班群轉(zhuǎn)發(fā)我小學(xué)時的糗事,我第二天就交上一篇《蟬蛻》,寫蟬如何掙脫舊殼,寫陽光下透明的蟬翼怎樣"薄得能看清所有過往,卻不再被過往刺痛"。語文老師把它推薦到???,主編配了幅水墨蟬翼的插圖,印在扉頁。
畢業(yè)前最后一次作文課,題目是《致三年后的自己》。我寫得很慢,鋼筆吸了三次墨水。寫到最后一段時,陽光正好斜照在稿紙上:"你要活得比現(xiàn)在勇敢。如果有人問起那些傷疤,就說是年少時與惡龍搏斗留下的勛章。"
老師把這篇作文投給了校里的中學(xué)生征文比賽。頒獎典禮那天,我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站在臺上,看見觀眾席里的周媛正低頭刷手機。當我念到"所有沒有殺死我的,都讓我學(xué)會在黑暗中寫字"時,會場突然停電了。
黑暗中,我繼續(xù)往下念。
沒有人看見我哭了。
中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擬考,我拿到356分的成績單時,手指在紙面上無意識地摩挲出一道折痕。這個分數(shù)比上次進步了37分,數(shù)學(xué)甚至第一次及格了。我小心翼翼地把成績單放在飯桌上,像在安放一枚隨時會引爆的炸彈。
父親用沾著機油的手指(他剛修完摩托車)捏起那張紙時,我注意到他指甲縫里的黑垢在成績單邊緣蹭出一道污痕。"就這點分數(shù)?"他突然把紙拍在桌上,震得醬油瓶里的液體晃出詭異的波紋。母親從廚房探出頭,圍裙上沾著蔥花,她掃了一眼分數(shù)就繼續(xù)剁起了案板上的排骨——刀鋒撞擊砧板的聲音比平時重了三倍。
懲罰來得毫無新意卻又意料之中:沒收手機,禁止周末出門,每天額外做三套模擬卷。但真正刺痛我的是父親摔門而去前那句話:"早知道這樣,當初不如讓你跟著你小舅放羊去!"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緩慢地旋進我的肋骨間——他明明知道內(nèi)蒙古的那段日子,是我記憶里為數(shù)不多的光。
深夜,我趴在臺燈下寫額外布置的物理題。汗水把鬢角的頭發(fā)黏在臉頰上,手腕內(nèi)側(cè)的舊傷疤在熒光燈下泛著青白。突然有石子砸響窗戶,我推開窗看見母親站在樓下梧桐樹的陰影里。她變魔術(shù)似的從懷里掏出個塑料袋,里面裝著被摔壞的手機——屏幕已經(jīng)換新。
"別開燈。"他做口型說。我摸著黑把備用機藏進書包夾層時,摸到他塞在里面的字條:"356在易經(jīng)里是火風(fēng)鼎卦,破舊立新之象。"月光透過窗紗照在字條上,那些筆畫忽然變得立體,像是隨時會從紙上站起來。
后來我總在凌晨四點偷偷用備用機給師父發(fā)模擬卷答案。他批改得很仔細,在錯題旁畫小小的蓮花標記。
中考前夜,父親突然推開我房門。我慌忙把備用機塞進枕頭下,但他只是扔來一盒葡萄糖口服液。"別考場上暈倒。"他說這話時眼睛盯著我書桌上的臺燈。等他走后,我發(fā)現(xiàn)口服液盒子底下壓著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面抄著考場地址和公交路線——那字跡和我書包里的朱砂筆記,竟有七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