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從隴北偏遠農(nóng)村考入位于錫海市的985名校,成為全村驕傲。畢業(yè)典禮上,
他卻收到父親短信:“你媽住院費湊不齊,工作找到了嗎?
”女友在朋友圈曬出房產(chǎn)中介的豪宅圖:“好想有個家?!彼读?26份簡歷,
面試時被問:“你能接受996嗎?”為了湊房租,他白天面試晚上送外賣。
臺風天送餐摔倒時,手機彈出錄取通知:“月薪一萬二,試用期半年。
”他搬進人才公寓那晚,父親來電:“你表弟孩子滿月,禮金要五千?!贝巴獬鞘袩艋疠x煌,
陳默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只在滾輪里拼命奔跑的倉鼠,跑得越快,輪子轉(zhuǎn)得越急。
六月的錫海市,空氣像一塊浸透了溫水的厚絨布,沉沉地裹在人身上。
震旦大學(xué)明德樓前的草坪上,陽光明亮得刺眼,蒸騰起青草被曬蔫的、略帶苦澀的清香。
學(xué)士服的黑色袍角在熱風里笨拙地翻飛,帽子上的流蘇掃過一張張年輕而汗津津的臉龐,
笑容如同被陽光烤化的蜜糖,粘稠而燦爛??扉T聲此起彼伏,
定格住這人生高光時刻的喧騰與喜悅。陳默站在人群邊緣。
深藍色的學(xué)士服寬大得有些不合身,襯得他本就單薄的身形更顯伶仃。
汗水沿著他剃得極短的發(fā)茬悄悄滑落,蟄得額角微微發(fā)癢。他臉上也掛著笑,
只是那笑容像是用膠水勉強粘上去的,空洞地浮在表面,眼神卻沉在看不見底的深潭里,
帶著一種與周遭格格不入的疲憊與茫然。四年了。
從隴北那個貧瘠得只剩下風沙和嘆息的小村莊,
一頭撞進這流光溢彩、呼吸都帶著昂貴氣息的大都市。
他是村里第一個考進錫海名牌大學(xué)的娃,是爹娘佝僂的脊背上陡然亮起的一盞燈,
是全村人酒桌上嘖嘖稱奇、反復(fù)咀嚼的傳奇。錄取通知書寄到的那天,陳默爹,
那個一輩子在工地上揮汗如雨、脊背早已被生活壓彎成一張弓的漢子,
破天荒地買了一掛小小的鞭炮,在自家那間低矮土坯房門口噼里啪啦地炸響,
硝煙混合著黃土味,嗆得人直咳嗽,也嗆得陳默娘直抹眼淚——歡喜的淚。
那聲音似乎還在陳默耳邊回響,震得他胸腔嗡嗡作響。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口袋里那個屏幕邊緣已經(jīng)磨得發(fā)白的老舊手機。
冰涼的塑料外殼此刻卻像烙鐵一樣燙手。仿佛是為了印證他心底那點不祥的預(yù)感,
手機猛地在他掌心震動起來,突兀而執(zhí)拗,像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扼住了他的喉嚨。
他幾乎是有些慌亂地掏出來。屏幕亮起,是父親發(fā)來的短信,字不多,卻像一把生銹的鈍刀,
一下一下地割著他緊繃的神經(jīng):“默娃,你媽胸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縣醫(yī)院讓住院查。
錢緊。你工作……有著落沒?實在不行,先寄點回來應(yīng)應(yīng)急?”短信末尾那個小小的問號,
像一個沉重的秤砣,狠狠墜在陳默的心上。他仿佛能穿透屏幕,
看到爹蹲在醫(yī)院走廊冰冷的水磨石地上,布滿老繭和裂紋的手指笨拙地按著手機鍵盤的樣子。
爹從不會主動開口要錢,除非是真的山窮水盡了。媽的胸口疼是老毛病,
可每一次發(fā)作都像懸在頭頂?shù)睦麆?。他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口腔里泛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比剛才不小心嚼到的青草梗還要苦上百倍?!瓣惸?!
發(fā)什么呆呢!快過來,我們班一起拍張大的!” 班長李銳洪亮的聲音穿透人群的喧鬧,
帶著年輕人特有的、無憂無慮的活力。他用力揮著手臂,臉上的笑容像頭頂毫無遮攔的烈日。
陳默猛地回過神,手指下意識地在布滿細小劃痕的手機屏幕上滑動,
仿佛這樣就能抹掉那條刺眼的信息。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將嘴角向上扯了扯,
試圖重新粘上那個屬于“天之驕子”的面具。他邁開步子,深藍色的學(xué)士服下擺晃動著,
腳步卻有些虛浮,像踩在厚厚的棉花上,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那片歡騰的人群挪去。
合影的快門“咔嚓”作響,一張張青春洋溢的笑臉被定格。陳默站在最邊上,身體微微僵硬,
嘴角努力維持著向上的弧度,眼神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了遠方灰藍色的天際線。那里是錫海,
是他拼盡全力才擠進來的巨大城市機器,此刻卻像一頭沉默而冰冷的巨獸,
正用它龐大復(fù)雜的齒輪和管道,無聲地審視著他這個微不足道的闖入者。好不容易挨到散場,
人潮裹挾著興奮的余韻向四面八方散去。陳默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
慢慢踱回自己那位于學(xué)校最偏僻角落的宿舍樓。
樓道里彌漫著混合了汗味、泡面味和樟腦丸的復(fù)雜氣息,墻壁斑駁,
鐵質(zhì)的雙層床架在人來人往的震動中發(fā)出細微的呻吟。他打開手機,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屏幕,
點開了那個熟悉的綠色圖標。朋友圈的動態(tài)瀑布般刷下。出國深造的offer截圖,
頂尖企業(yè)的錄用函照片,畢業(yè)旅行的藍天碧海,
情侶依偎在夕陽下的剪影……一條條信息像鍍了金邊的利刃,明晃晃地刺痛著他的眼睛。
世界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壁壘分割開,壁壘那邊是光芒萬丈的坦途,而他,
被孤零零地隔絕在陰影里。手指突然頓住。置頂?shù)哪莻€名字跳了出來——林薇。他的女朋友。
一張照片占據(jù)了屏幕中央。照片顯然是精心挑選的角度,窗外是錫江璀璨的夜景,
流光溢彩的霓虹勾勒出金融街標志性的摩天樓群,如同鑲嵌在夜幕上的巨大鉆石。
照片的主角,卻是窗內(nèi)一套樣板間。巨大的落地窗纖塵不染,反射著水晶吊燈細碎的光芒。
米白色的意大利真皮沙發(fā)線條優(yōu)雅,旁邊一張造型別致的玻璃茶幾上,
放著一杯冒著裊裊熱氣的咖啡,旁邊一本攤開的精裝書。
燈光恰到好處地灑在光潔如鏡的木地板上,溫暖得近乎虛假。配文只有一行字,
卻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扎進陳默最脆弱的地方:“好想有個家啊。
??”發(fā)送時間是五分鐘前。陳默盯著那張照片,指尖冰涼。那杯咖啡,那本精裝書,
的地板……每一個細節(jié)都在無聲地訴說著一種他目前根本無法企及的、精致安穩(wěn)的生活想象。
林薇從未明確向他索要過什么,但這句“好想有個家”,
配上這房產(chǎn)中介精心布置的樣板間圖片,其指向性不言而喻。她來自江南一個小康之家,
父母都是教師,雖非大富大貴,但也從未為生計發(fā)愁。她向往的“家”,是安定,是體面,
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未來,而不是跟著他一起在畢業(yè)即失業(yè)的泥潭里掙扎。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瞬間攫住了他,比父親那條催錢的短信更沉重。
他靠在冰涼的宿舍鐵架床邊,粗糙的漆面硌著他的背脊。窗外,
屬于錫海的喧囂隔著玻璃悶悶地傳來,車流的轟鳴,遠處工地的敲打,
匯成一片模糊而恒定的背景噪音。他閉上眼,只覺得胸腔里那顆心,
被看不見的絲線層層纏繞,越收越緊,勒得他快要窒息。找工作的戰(zhàn)場,
遠比陳默想象的要殘酷百倍。他打開筆記本電腦,屏幕上幽幽的光映著他眼底濃重的青黑。
郵箱里塞滿了郵件,但絕大多數(shù)都是冰冷的拒信模板:“感謝您投遞XX公司,
經(jīng)過慎重評估,很遺憾……”、“您的背景非常優(yōu)秀,
…”、“建議您關(guān)注我們公司未來發(fā)布的職位……” 偶爾有一兩封進入筆試或初面的通知,
短暫地點燃一絲微弱的希望,旋即又迅速熄滅在更嚴苛的篩選里。
他機械地刷新著各大招聘網(wǎng)站,手指在觸摸板上滑動,
屏幕的光線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那些職位描述里密密麻麻的要求像天書,
“熟練掌握”、“項目經(jīng)驗”、“抗壓能力”、“國際化視野”都像一道他難以逾越的門檻。
他投出去的簡歷石沉大海,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起初他還精心為每一份申請修改措辭,
后來只剩下麻木的復(fù)制粘貼。鼠標點擊“投遞”鍵的聲音,單調(diào)而重復(fù),像鈍刀割肉,
每一次點擊,都帶走他一點殘存的銳氣和驕傲。“陳默,你投了多少家了?
” 對床的趙鵬探過頭來問。趙鵬已經(jīng)簽了一家老家的國企,語氣里帶著塵埃落定的松弛。
陳默盯著屏幕上顯示的“已投遞:126份”,喉頭滾動了一下,
聲音有些干澀:“一百多吧?!薄鞍Γ齺?,別急?!壁w鵬拍了拍他的肩,
帶著過來人式的安慰,“實在不行,跟我回老家唄?壓力小點。”陳默扯了扯嘴角,沒說話。
回老家?那黃土高原上閉塞的小縣城?四年錫海的風吹過,
他已經(jīng)無法想象自己再回到那個連像樣咖啡館都沒有的地方。更何況,爹娘那殷切的目光,
全村人若有若無的議論,都像無形的枷鎖,把他牢牢釘在了“必須留在錫?!边@條路上。
回去?那等于承認失敗,等于親手掐滅爹娘眼中那盞微弱而執(zhí)著的燈。他做不到。終于,
一家規(guī)模不大、主營外貿(mào)的小公司給了他面試機會。
面試地點在海東區(qū)一座半新不舊的寫字樓里。電梯發(fā)出沉悶的嗡嗡聲,
狹小的空間里擠滿了神色匆匆的白領(lǐng),空氣里混雜著廉價香水、汗味和外賣食物的氣息。
陳默攥著打印出來的簡歷,薄薄的紙張邊緣被他手心的汗水浸得有些發(fā)軟。
面試官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稀疏的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梳向腦后,
露出寬闊得有些反光的額頭。他靠在轉(zhuǎn)椅里,手指在陳默的簡歷上漫不經(jīng)心地敲著,
鏡片后的眼神銳利而疲憊?!瓣惸??震旦的?嗯,學(xué)校不錯?!泵嬖嚬俚穆曇羝降?,
聽不出什么情緒,“我們這崗位,主要是處理海外訂單跟進和客戶郵件,瑣碎,要求細心,
還要能扛得住時差。經(jīng)常要加班,國外客戶可不管你是不是下班時間?!彼D了頓,
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打在陳默臉上,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審視,
“我看你簡歷上沒有特別突出的實習經(jīng)歷。那么,說說看,你能接受996嗎?年輕人,
機會難得,但付出和回報是成正比的。我們公司,很看重員工的‘狼性’和‘奉獻精神’。
”“996”三個字像冰冷的鐵塊砸進陳默的耳朵里。
他看著面試官那張被寫字樓恒溫空調(diào)吹得有些發(fā)白、缺乏血色的臉,
看著他眼中那混合了精明、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優(yōu)越感的神態(tài),胃里突然一陣翻攪。
他想起了父親在烈日曝曬的工地上佝僂的身影,想起了母親躺在縣醫(yī)院病床上蠟黃的臉色,
想起了林薇朋友圈里那套樣板間……他需要錢,需要一份工作,
需要在這座城市里找到一個哪怕最微小的立足點。他喉嚨發(fā)緊,
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而堅定:“我……我能接受。我年輕,能吃苦,學(xué)習能力也強。
”每一個字說出來,都像在背叛著什么,但他別無選擇。面試官似乎對他的回答還算滿意,
臉上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隨即又恢復(fù)了公事公辦的刻板:“嗯,態(tài)度不錯。這樣,
你先回去等通知吧。我們綜合評估一下?!弊叱瞿亲鶋阂值膶懽謽牵?/p>
午后的陽光刺得陳默幾乎睜不開眼。錫江的風帶著潮濕的腥氣撲面而來。
他站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巨大的廣告牌上閃爍著奢侈品和豪宅的影像,
光鮮亮麗得如同另一個世界。剛才那句“我能接受996”還在耳邊回響,
帶著一種屈辱的余溫。他用力吸了一口氣,混雜著汽車尾氣和城市塵埃的空氣嗆進肺里。
他掏出手機,屏幕亮起,微信錢包里那可憐巴巴的三位數(shù)余額像針一樣扎著他的眼睛。
下個月的房租,像一塊巨石懸在頭頂。宿舍的清退日期越來越近,
房東的催租信息已經(jīng)發(fā)了兩條。不能再等了。他咬了咬牙,
點開了一個明黃色的外賣騎手APP圖標,手指微微顫抖著,完成了簡單的注冊流程。
傍晚時分,他站在車庫里,從一臉麻木的車行老板手里接過一輛半舊的電動自行車。
車身漆面斑駁,電池盒上貼著好幾層膠布,車筐歪歪扭扭。
他笨拙地套上那件過分寬大的明黃色外賣馬甲,劣質(zhì)布料摩擦著皮膚,
帶來一種粗糙的異樣感。頭盔的帶子勒在下巴上,不太舒服。他把手機固定在車把上,
屏幕上跳出第一個派單信息?!岸?!您有新的外賣訂單,請及時處理!
”冰冷的電子提示音響起,像一聲發(fā)令槍響。陳默深吸一口氣,擰動了電動車的電門。
車輪轉(zhuǎn)動,載著他匯入了傍晚城市洶涌的車流和人潮。霓虹燈次第亮起,
將這座巨大的城市涂抹上光怪陸離的色彩。他黃色的身影在車流中顯得渺小而倉促,
如同一滴水珠,瞬間就被奔騰的洪流吞沒。白天,陳默依舊奔波于各個面試地點。
他擠在早高峰能把人擠成照片的地鐵里,西裝外套被揉得皺巴巴,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
他對著不同公司的HR重復(fù)著相似的自我介紹,努力在臉上擠出最得體、最謙遜的笑容,
試圖推銷自己這張寫著“震旦”標簽卻缺乏亮眼履歷的“文憑”。“陳先生,
你的學(xué)校背景確實不錯,但我們這個崗位更看重實際項目經(jīng)驗……”“很抱歉,
為你目前的能力與我們這個高級崗位的要求還有一定差距……”“能否談?wù)勀銓π劫Y的期望?
嗯……這個數(shù)字,恐怕我們給不到應(yīng)屆生……”每一次被禮貌地拒絕,
都像在他精心構(gòu)筑的自信壁壘上鑿開一道裂縫。他漸漸學(xué)會放低姿態(tài),
從最初只盯著知名大廠和金融機構(gòu),
到后來連一些聽都沒聽過、辦公地點藏在居民樓里的微型創(chuàng)業(yè)公司也去投遞、面試。然而,
期望值的降低并未換來命運的垂青。那些小公司開出的薪水低得可憐,試用期漫長,
要求卻一點也不少,仿佛他復(fù)旦的文憑不是優(yōu)勢,反而是某種需要被“矯正”的包袱。
“小陳啊,我們廟小,給不了你們名校生那么高的起點。但平臺很重要,跟著我們干,
學(xué)到的都是真本事!”一個自稱是“創(chuàng)始人”的年輕男人唾沫橫飛地畫著餅,
辦公室角落里堆滿了未拆封的快遞箱。陳默看著對方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T恤,
再看看窗外灰撲撲的街景,胃里一陣發(fā)涼。夜晚脫下皺巴巴的面試西裝,
換上那件洗得發(fā)硬、顏色不再鮮亮的明黃馬甲,陳默便化身成城市毛細血管里奔忙的騎手。
電動車的電門擰到底,車輪壓過坑洼不平的路面,顛簸感清晰地傳遍全身。
訂單的提示音此起彼伏,催促著他從一個坐標點奔向另一個坐標點。
寫字樓燈火通明的格子間,高檔小區(qū)門禁森嚴的崗?fù)ぃ?/p>
煙火繚繞的深夜大排檔……他像一個闖入者,短暫地接觸著城市各個角落的生態(tài),
又迅速抽離。最怕的是送那些高檔小區(qū)。保安審視的目光像探照燈,
帶著毫不掩飾的疏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有時門禁系統(tǒng)故障,
他得在冷風里等上十幾分鐘,一遍遍撥打顧客電話,
聽著聽筒里傳來的不耐煩的“知道了知道了,催什么催”。一次深夜,
他將一份熱氣騰騰的麻辣燙送到一個高檔公寓門口。
開門的是個穿著真絲睡袍、妝容精致的年輕女人。她皺著眉,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接過袋子,
仿佛那上面沾滿了細菌,同時遞過來一張五十元鈔票:“沒零錢,不用找了。
”隨即“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留下陳默捏著那張沾著油漬的鈔票,站在冰冷的樓道里,
聽著門內(nèi)隱約傳來的電視綜藝節(jié)目的笑聲,臉上火辣辣的。身體的疲憊像不斷累積的沙礫,
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長時間握車把的手腕酸痛僵硬,
腰背因為保持騎行的姿勢而隱隱作痛。更折磨人的是精神上的緊繃和時間的擠壓。
他常常在趕往下一個面試的公交車上,抓緊時間啃著冷掉的包子,同時用手機刷著招聘信息。
晚上送餐的空檔,他得找個能蹭到WiFi的角落,爭分奪秒地修改投遞出去的簡歷,
回復(fù)HR可能突然發(fā)來的面試確認信息。睡眠被壓縮得支離破碎,
只能在送餐途中等紅燈的間隙,
或者凌晨收工后躺在城中村出租屋那張吱呀作響的單人床上時,才能獲得片刻的喘息。
黑眼圈像兩團濃重的墨跡,頑固地暈染在他的眼瞼下方。林薇的消息越來越少。
偶爾發(fā)來的問候,也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疏離和難以言說的疲憊?!白罱趺礃??
工作有進展嗎?”她問。“還在找,有幾個在等消息。”陳默回復(fù),手指懸在屏幕上方,
最終刪掉了后面那句“晚上還要去送外賣”?!班牛佑?。”林薇的回復(fù)很快,但干巴巴的,
像失去水分的枯葉?!澳隳兀俊标惸囍鴨?。“老樣子。
我媽又打電話了……問我們……”后面的話她沒有說完,留下一個令人窒息的省略號。
“……”沉默在對話框里蔓延。陳默看著那個小小的頭像,心里像堵著一團浸了水的棉花,
沉重而冰涼。他知道林薇承受的壓力不比他小。她父母溫和但堅定的態(tài)度,
周圍朋友陸續(xù)安定的刺激,
還有這座城市本身無聲的巨大壓迫感……都在一點點消磨著她最初的堅持。他們之間,
曾經(jīng)熾熱的、關(guān)于未來的憧憬,如今只剩下一個沉重而模糊的“家”的概念,橫亙在中間,
像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生活像一個不斷收緊的絞索。父親的信息倒是來得更加頻繁,
語氣一次比一次焦灼?!澳蓿銒尳裉煊殖檠灹?,醫(yī)生說可能要做個啥造影,
貴得很……”“你三叔家蓋房,借給咱家的五千塊,
人家問了幾次了……”“你那邊……咋樣了?爹知道你難,
可家里實在……”每一條信息都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投入陳默早已不堪重負的心湖,
激起絕望的漣漪。他只能一遍遍回復(fù)著蒼白無力的“快了,爸,再等等”,
“我正在想辦法”。他能想象父親蹲在工地某個角落,借著昏黃的燈光給他發(fā)信息的樣子,
眉頭擰成一個解不開的疙瘩。母親的病像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
家里的債務(wù)像不斷生長的藤蔓,纏繞著每個人的呼吸。他感覺自己被撕扯著,
一邊是都市里遙不可及的安身立命,一邊是身后那個搖搖欲墜、亟待他輸血的原生家庭。
疲憊從骨頭縫里滲出來,帶著一種冰冷的鐵銹味。夏末的臺風來得毫無預(yù)兆,卻又氣勢洶洶。
氣象臺掛起了橙色預(yù)警。傍晚時分,天空像一塊浸透了污水的巨大灰布,沉沉地壓下來。
狂風開始呼嘯,卷起地上的落葉、塑料袋和塵土,在城市的高樓峽谷間橫沖直撞,
發(fā)出凄厲尖銳的哨音。粗大的雨點先是稀疏地砸落,在滾燙的地面上激起細小的白煙,
很快就連成了線,變成了密不透風的雨幕,天地間一片混沌的灰白。
手機在防水套里瘋狂地震動起來,尖銳的提示音幾乎要刺破鼓膜?!岸?!您有新的外賣訂單,
請及時處理!配送費已加倍!”冰冷的電子音在風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
訂單目的地是一個距離不算近的老舊小區(qū)。
陳默此刻正躲在一家銀行窄小的自動柜員機隔間里避雨。狂風卷著冰冷的雨水,
斜斜地掃進來,打濕了他馬甲的下擺和褲腿。他看著屏幕上跳出的訂單信息,
配送費后面那個小小的“+”號,像黑暗中一點誘人的火星。加倍的配送費!
這意味著他可能多賺幾十塊,也許夠給母親買一盒好點的止痛藥,
或者……湊上下個月房租的一個零頭。幾乎沒有猶豫。他深吸一口氣,
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麻木,猛地沖進了狂暴的雨幕之中。雨水瞬間將他澆透,冰冷刺骨,
衣服緊緊貼在身上,沉重得像一層濕透的鎧甲??耧L像無數(shù)只看不見的手,
瘋狂地撕扯著他的身體,幾乎要將他從搖晃的電動車上掀翻。他只能死死壓低身體,
幾乎伏在車把上,用盡全身力氣對抗著風的阻力。雨水瘋狂地砸在頭盔面罩上,
視線一片模糊,只能勉強看清前方幾米內(nèi)被雨水沖刷得發(fā)亮的濕滑路面。車輪碾過積水,
濺起渾濁的水花。雨越下越大,風像發(fā)狂的野獸在耳邊咆哮。
陳默艱難地在被雨水模糊成一片水幕的世界里穿行,電動車的燈光在雨簾中顯得微弱無力。
老舊小區(qū)的路況本就復(fù)雜,坑洼不平,此刻積滿了渾濁的雨水,根本看不清深淺。
他憑著模糊的記憶和對導(dǎo)航提示音的艱難分辨,拐進一條狹窄的支路。
就在他試圖繞過路中間一個積水的深坑時,前輪猛地一沉!“哐當——!
”一聲悶響伴隨著金屬扭曲的刺耳噪音。電動車像是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
巨大的慣性讓陳默整個人從車上向前飛撲出去。他下意識地用手臂護住頭臉,
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泥濘的水洼里。渾濁的泥水瞬間灌進了他的領(lǐng)口、袖口,
刺骨的寒意激得他渾身一哆嗦。頭盔撞擊在地面,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震得他耳朵嗡嗡作響。
劇痛從手肘和膝蓋傳來,火辣辣的。他掙扎著坐起身,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
視線艱難地聚焦。電動車歪倒在一邊,前輪以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扭曲著,
輪轂顯然已經(jīng)撞癟了。那個裝著外賣的保溫箱也摔開了,里面的餐盒滾落在泥水里,
湯汁和飯菜混著雨水,一片狼藉。完了。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比這瓢潑大雨更刺骨。
車壞了,外賣灑了,這一單鐵定要巨額賠償。他癱坐在冰冷的泥水里,
雨水無情地沖刷著他的臉,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順著臉頰往下淌。
手肘和膝蓋的疼痛尖銳地提醒著現(xiàn)實的狼狽。他顧不上去看傷口,
只是死死盯著那輛歪倒的、輪子變形的電動車——這是他謀生的工具,
是他僅有的、能在這城市里換取一點喘息空間的依仗!現(xiàn)在它也完了。
巨大的挫敗感和無助感像這漫天風雨,將他徹底淹沒。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濕滑的地面上,
泥水四濺,指關(guān)節(jié)傳來鉆心的疼,卻絲毫無法緩解胸中那股快要爆炸的憋悶和絕望。
就在這時,被他緊緊攥在另一只手里的手機,在防水袋里頑強地震動起來,發(fā)出嗡嗡的蜂鳴,
屏幕頑強地亮起微弱的光。不是訂單提示音,也不是催命般的家人信息。
屏幕上清晰地跳出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通知:“【宏遠科技】陳默先生:您好!
恭喜您通過最終面試環(huán)節(jié)!現(xiàn)通知您被錄用為數(shù)據(jù)分析崗(應(yīng)屆生計劃),
請于9月1日攜帶相關(guān)材料至我司人力資源部辦理入職手續(xù)。稅前月薪:10000元。
試用期:6個月。請回復(fù)確認是否接受該offer。詳情請查收郵件?!卑椎缀谧?,
在模糊的雨幕和手機屏幕的水汽后面,清晰得如同幻象。陳默呆住了。
他坐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渾身濕透,狼狽不堪,手肘膝蓋火辣辣地疼,
旁邊是摔壞的電動車和一地狼藉的外賣。狂風卷著暴雨,像鞭子一樣抽打在他身上。
而手機屏幕上,
著體面、穩(wěn)定、足以讓父母在村里挺直腰桿、讓林薇朋友圈里的“家”不再遙不可及的信息,
正安靜地閃爍著微光。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手機屏幕上,濺開細小的水花,
將那行“稅前月薪:10000元”的字樣暈染開,又頑強地重新清晰起來。
陳默維持著那個跌坐的姿勢,一動不動,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轉(zhuǎn)折釘在了原地。
雨水順著他的頭發(fā)、臉頰、脖頸肆意流淌,冰冷刺骨,
卻奇異地壓下了手肘膝蓋那火辣辣的疼痛,只剩下一種麻木的、巨大的茫然。過了好幾秒,
也許是十幾秒,他才像被電擊般猛地一顫。手指在濕滑冰冷的手機屏幕上用力抹了幾下,
試圖擦掉水漬,反復(fù)確認著那條短信的內(nèi)容。每一個字都清晰無誤。
“錄用”……“10000”……“試用期6個月”…… 宏遠科技,
一家他曾經(jīng)仰望、投過簡歷卻石沉大海的知名企業(yè)。巨大的、不真實的狂喜如同巖漿,
瞬間沖垮了剛才那滅頂?shù)慕^望,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點燃。他甚至沒去想為什么突然補錄了他,
是有人放棄了?還是HR終于在一堆簡歷里看到了他?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他有工作了!一份體面的、高薪的、寫在簡歷上能閃光的工作!他掙扎著想站起來,
腳下一滑,又重重地跌回泥水里,濺起更大的水花。這一次,疼痛似乎離他很遠。他咧開嘴,
想笑,雨水卻嗆進了喉嚨,引發(fā)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他彎下腰,
眼淚混著雨水一起涌了出來。他胡亂地抹著臉,分不清是哭是笑,只覺得胸腔里那顆心,
像擂鼓一樣瘋狂地跳動著,撞得肋骨生疼。他顫抖著手指,在濕漉漉的屏幕上艱難地滑動,
回復(fù)了那條短信:“接受!非常感謝!陳默。”短信發(fā)送成功的提示音響起,
仿佛是一道赦令。巨大的興奮感稍稍退潮,現(xiàn)實的冰冷和狼狽立刻重新將他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