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天臺上，風(fēng)聲呼嘯，遠(yuǎn)處混亂的聲響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剩下我和周馳，隔著散落一地的白色藥片，隔著那個生產(chǎn)日期刺眼的空藥瓶，無聲地對峙。
他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盡了，慘白得像一張紙。那雙總是帶著冷厲或疏離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被徹底剝開偽裝的空洞和……一種近乎死寂的疲憊。他維持著那個撲搶的姿勢，僵在那里，像一尊被風(fēng)化的石像。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和我爭斗了幾乎兩輩子的人。那些針鋒相對，那些幼稚的挑釁，那些恨得牙癢癢的瞬間……在這一刻，都變得無比遙遠(yuǎn)和模糊。
取而代之的，是那個白色藥瓶冰冷的觸感，是“2025/03/17”這個烙印般的日期，是筆記本上顫抖的字跡，是剛才濃煙烈火中他抓著我手腕時那幾乎要捏碎骨頭的力道和眼中不顧一切的瘋狂……
還有，上輩子那條冰冷的、奪走我一切的夜路。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沖上我的鼻腔，堵得喉嚨發(fā)緊，眼眶瞬間就熱了。
“那條路……” 我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自己都控制不住的顫抖，“上輩子……那條夜路……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我死死盯著他空洞的眼睛，“周馳，你告訴我！”
我的質(zhì)問，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狠狠捅進(jìn)了那片死寂。
周馳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他猛地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像瀕死的蝶翼般劇烈顫抖。牙關(guān)緊咬，下頜繃出凌厲的線條。再睜開時，那深潭般的眼底，終于掀起了驚濤駭浪——痛苦、悔恨、絕望……濃稠得化不開。
“我……” 他張了張嘴，只發(fā)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他猛地別開臉，望向遠(yuǎn)處還在冒著滾滾黑煙的教學(xué)樓，肩膀難以抑制地微微聳動起來。
“我看到你的車了……” 他的聲音很低，被風(fēng)吹得有些破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生生摳出來的，帶著血淋淋的痛楚，“就在你出事的那個路口……前面……我看到了你的車尾燈……我想超過去……想攔住你……想告訴你……那條路……晚上有大貨車……”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呼吸也越來越急促，胸膛劇烈起伏，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絕望的夜晚。
“就在我加速……快要追上的時候……”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凄厲，“對面！對面車道！那輛該死的、失控的大貨車！開著遠(yuǎn)光燈！像瘋了一樣沖過來！沖過隔離帶！它……它……”
他再也說不下去了，猛地抬手捂住了眼睛，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高大的身軀佝僂下去，發(fā)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滾燙的淚水，無法控制地從他指縫間洶涌而出，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我眼睜睜看著它……撞飛了你的車……就在我眼前……那么近……就差一點點……就差那么一點點我就能……”
他哽咽著，后面的話被劇烈的抽泣吞噬。那個永遠(yuǎn)驕傲、永遠(yuǎn)挺拔、永遠(yuǎn)像斗雞一樣跟我針鋒相對的周馳，此刻蜷縮在地上，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脆弱得不堪一擊。
巨大的悲傷和遲來的真相像海嘯般將我淹沒。原來……原來是這樣。
不是意外。是那個失控的大貨車。而他，就在后面，目睹了全程。就差那么一點……他就能阻止這場悲劇。
那句“絕不讓你一個人走夜路”……是他刻骨銘心的悔恨。他恨自己沒能快一步，沒能早一點追上我，沒能在那條致命的夜路上……陪在我身邊。
所以，重生回來，他像變了一個人。他扔掉所有可能讓我涉險的“禮物”（哪怕只是誤會），他搶走我碗里可能引發(fā)過敏的辣醬肉（上輩子我有次因為花生辣醬過敏差點休克），他緊張我靠近任何危險的地方（比如那高懸的窗臺），他默默跟在我身后確保我安全到家……他用這種笨拙的、甚至惹人厭的方式，近乎偏執(zhí)地履行著他遲來的“絕不讓你一個人”的諾言。
還有那個藥……氟西汀……抗抑郁的藥……生產(chǎn)于我死后的第二天。
他帶著未來的創(chuàng)傷和藥物，回到了過去。這沉重的枷鎖，他一個人背負(fù)了多久？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里，他獨(dú)自吞咽著那些白色的藥片，對抗著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噩夢景象。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無法呼吸。眼淚終于決堤，洶涌而出。
不是為了上輩子死于車禍的自己。
是為了眼前這個，背負(fù)著雙份痛苦和絕望，在黑暗里獨(dú)自掙扎了兩輩子的……傻瓜。
我慢慢地、踉蹌地走過去，在他面前蹲下。
散落的白色藥片就在我們腳邊，那個空藥瓶孤零零地躺在不遠(yuǎn)處。
我伸出手，沒有去碰他，只是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覆在了他死死捂住眼睛、沾滿淚水的手背上。
他的手，冰涼，顫抖得厲害。
感受到我的觸碰，他猛地一顫，捂著眼睛的手似乎想要抽開，卻被我更緊地按住。
“周馳……” 我的聲音哽咽著，帶著濃重的鼻音，“看著我?！?/p>
他不動，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只有壓抑的啜泣聲斷斷續(xù)續(xù)。
“看著我！” 我加重了語氣，帶著不容拒絕的堅持，用力去掰開他捂著眼睛的手。
他的抵抗很微弱。最終，那只冰冷的手被我一點點拉開。
他被迫抬起臉。
那張總是寫滿桀驁或冷漠的俊臉上，此刻淚痕交錯，狼狽不堪。眼睛紅腫，眼神躲閃，充滿了被看穿的羞恥和無措，像一個做錯事被抓現(xiàn)行的孩子。
“你這個……笨蛋?！?我看著他，眼淚流得更兇了，嘴角卻努力地、極其困難地向上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
他怔怔地看著我，紅腫的眼睛里滿是茫然和不解。
“一個人扛著這些……很累吧？” 我吸了吸鼻子，聲音依舊發(fā)顫，卻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驚訝的溫柔，“上輩子的事……不是你的錯?！?/p>
“是我……” 他急切地想辯解，聲音嘶啞破碎。
“是那輛失控的大貨車的錯！” 我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是命運(yùn)那個混蛋的錯！不是你！你聽清楚了嗎，周馳？不是你！”
他呆呆地看著我，嘴唇翕動著，卻說不出一個字。眼底翻涌著巨大的震動和難以置信。
“還有……” 我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地上散落的藥片和那個空藥瓶，再看向他蒼白憔悴的臉，“吃藥……不丟人。難受了，扛不住了，尋求幫助，一點都不可恥。”
他的身體再次劇烈地顫抖起來，剛剛止住一點的淚水又有決堤的趨勢。他猛地別開臉，不想讓我看到他的脆弱。
“但是，” 我伸出手，用指尖，輕輕擦掉他臉頰上又滑落的一滴淚。動作很輕，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笨拙的安撫，“這一次，我們都在了?！?/p>
我看著他驚愕地轉(zhuǎn)回頭。
“這一次，” 我迎著他通紅的、寫滿震動和脆弱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你不是一個人了?！?/p>
風(fēng)，卷起天臺上的塵埃，掠過我們之間。
遠(yuǎn)處，消防車尖銳的鳴笛聲由遠(yuǎn)及近，蓋過了校園里殘余的混亂。黑煙似乎被控制住了一些。
時間在無聲的對視中流淌。
周馳眼中的驚濤駭浪，在我那句“你不是一個人了”落下后，慢慢地、慢慢地平息下來。那濃得化不開的痛苦和絕望，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雖然漣漪仍在，但潭底終于透出了一絲微弱的光亮。
他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紅腫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一點一點地融化、坍塌，然后又被一種更深沉、更復(fù)雜的東西緩慢地重新構(gòu)筑起來。那里面有茫然，有不敢置信，有小心翼翼的試探，還有一絲……溺水之人終于抓住浮木般的、微弱的希冀。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了，只發(fā)出一點模糊的氣音。最終，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很輕的一個動作，卻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然后，他像是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脫力般地向后靠在了冰冷的消防鐵門上，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濕漉漉地垂下，蓋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緒。只有眼角，還有未干的淚痕。
我也沒有再說話。
就這樣靜靜地蹲在他面前，聽著他逐漸平復(fù)下來的、依舊有些粗重的呼吸，聽著遠(yuǎn)處越來越清晰的消防車聲音。
散落的白色藥片在陽光下反射著微光。那個空藥瓶安靜地躺在不遠(yuǎn)處，標(biāo)簽上的“2025/03/17”依舊刺眼，但它所代表的沉重枷鎖，似乎在這一刻，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不知過了多久，樓下傳來消防員用擴(kuò)音器喊話的聲音，還有老師們焦急的呼喚，組織疏散到安全地帶的學(xué)生集合點名。
“燕然！周馳！你們在上面嗎？” 是張老師帶著哭腔的呼喊，還有雜亂的腳步聲朝消防通道這邊涌來。
我和周馳同時一震。
他猛地睜開眼，眼神瞬間恢復(fù)了清明，雖然依舊帶著濃重的疲憊和脆弱，但那份被徹底剝開的絕望和無措已經(jīng)收斂了起來。他幾乎是本能地，飛快地抬手抹了一把臉，擦去所有淚痕的痕跡。
我也趕緊站起來，胡亂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消防通道的門被從外面用力拍打著：“里面有人嗎？燕然？周馳？”
“在！我們在！” 我連忙應(yīng)聲。
門被從外面打開了。張老師慘白著臉沖了進(jìn)來，后面跟著兩個穿著橙色救援服的消防員。
“老天爺！你們倆嚇?biāo)牢伊耍 ?張老師看到我們安然無恙，腿一軟，差點癱倒，被旁邊的消防員扶住。她沖過來，一把抱住我，又想去拉周馳，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怎么跑這里來了？下面都找瘋了！”
“下面……太擠了，煙太大，我們……我們就跑上來了?！?我含糊地解釋，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周馳。
他低著頭，避開了張老師關(guān)切的目光，聲音很低：“嗯?！?/p>
消防員迅速檢查了一下我們的情況，確認(rèn)沒有受傷，只是吸入了一些煙塵?！翱煜氯グ桑@里不安全，火勢還沒完全控制?！?他們護(hù)著我們，快速離開了天臺。
下樓的路上，周馳一直沉默地走在我身邊，微微落后半步。他低著頭，額發(fā)垂下來遮住了眉眼，看不清表情。只有偶爾在狹窄的樓梯轉(zhuǎn)角，身體不經(jīng)意地靠近時，我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濃重的、揮之不去的疲憊和沉寂。
回到安全地帶，操場上已經(jīng)站滿了驚魂未定的師生。點名，報數(shù)，確認(rèn)安全?；靵y漸漸平息，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慶幸和低聲的啜泣。
老師們忙著安撫學(xué)生，聯(lián)系家長。
我和周馳被安排坐在操場邊的花壇上休息，有校醫(yī)過來簡單檢查了一下，給了我們兩瓶水。
他擰開瓶蓋，默默地喝著水，目光落在遠(yuǎn)處還在冒煙的教學(xué)樓，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捏著冰涼的水瓶，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瓶身。剛才天臺上的對話，那撕心裂肺的哭泣，那散落的藥片，還有那句“你不是一個人了”……像走馬燈一樣在我腦海里旋轉(zhuǎn)。
“周馳?！?我輕輕叫了他一聲。
他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慢慢轉(zhuǎn)過頭看我。眼神里帶著一絲詢問，還有一絲殘留的、不易察覺的防備和脆弱。
我看著他依舊蒼白的臉，還有那紅腫未消的眼睛，心里堵得難受。想說什么，又覺得所有的話都那么蒼白無力。最后，我只是把手里的水瓶朝他那邊遞了遞，笨拙地問了一句：“……還渴嗎？”
他看著我遞過去的水瓶，又抬眼看了看我，眼神復(fù)雜地閃了閃。然后，他緩緩地、極其輕微地?fù)u了搖頭。
氣氛再次陷入沉默。卻不再是之前那種劍拔弩張的冰冷和猜疑，而是多了一種沉重的、不知如何打破的凝滯。
火災(zāi)最終被撲滅了。起火點是老舊的實驗室電路老化短路。萬幸的是，由于疏散還算及時（雖然過程混亂驚險），只有少數(shù)幾個學(xué)生因為擁擠踩踏受了輕傷和驚嚇，沒有造成更嚴(yán)重的后果。
驚魂未定的一天終于結(jié)束。放學(xué)時，天色已經(jīng)擦黑。
我和周馳一前一后地走出校門。他依舊沉默著，走在我前面幾步遠(yuǎn)的地方，背影在昏黃的路燈下拉得很長，顯得有些孤寂。
走到我們每天必經(jīng)的那個岔路口——我家往左，他家往右。
他停住了腳步。
我也跟著停下。
他背對著我，站了幾秒鐘?；椟S的光線勾勒出他挺拔卻顯得有些僵硬的輪廓。然后，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
路燈的光線落在他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隱在陰影里。他看著我，眼神很深，像藏了很多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很低很低地說了一句：
“路上……小心點?！?/p>
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一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說完，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勇氣，飛快地轉(zhuǎn)回身，大步流星地朝著右邊他家的方向走去。腳步很快，帶著點倉促，很快就融入了昏暗的光線里，消失不見。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消失的方向，手里緊緊攥著書包帶子。那句“路上小心點”，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我混亂的心湖，漾開一圈微小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