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自己的房間里,空氣里彌漫著一種陌生的、令人窒息的甜膩感,
仿佛有看不見的糖霜正緩緩飄落,黏在皮膚上。房間的一切都熟悉又陌生,光線昏暗得可疑,
如同渾濁的油脂。一種難以名狀卻又無比強烈的執(zhí)念死死攥住我的心臟:找到那個人,
結束他。這念頭沒有來由,卻沉重如鐵,成了我此刻存在的唯一目的。
床底下堆滿雜物的幽暗空間,是第一個目標。我猛地蹲下,掀開垂落的床單。灰塵撲面而來,
嗆得我喉頭發(fā)癢。沒有預想中蜷縮的身影,只有兩雙在黑暗中幽幽亮起的琥珀色豎瞳。
兩只貓,一只玳瑁,一只純黑,無聲無息地臥在那里,像兩團凝固的夜色,
尾巴尖懶洋洋地擺動了一下,對我的粗暴闖入報以冷漠的注視。不是他。衣柜的門吱呀作響,
如同一聲悠長的嘆息。衣物堆疊的陰影里,沒有隱藏的人形,
只有一雙警惕的綠眼睛驟然亮起,伴隨著一聲短促、帶著威脅意味的“哈——”。又一只貓,
灰白相間,它弓起背,炸開的毛像一團憤怒的煙霧。我砰地甩上門,
那聲“哈”似乎還黏在門縫里。門后,空無一物,只有墻紙剝落的斑駁痕跡。書桌底下,
椅子背后,窗簾的褶皺里……每一次搜尋,都只撞上貓科動物那無聲而冰冷的凝視。
它們無處不在,像房間里滋生的霉菌,像某種無聲的嘲笑。那個我要找的人,
如同水汽般蒸發(fā),只留下這些幽靈般的貓和越來越濃重的、混雜著甜膩的焦慮,
沉重地壓在我的胸口。1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徒勞無功中,寂靜被打破了。
聲音從緊閉的門外滲進來,起初是模糊的嗡嗡低語,像一群蜜蜂在遠處聚集。
聲音迅速膨脹、逼近,變得嘈雜而紛亂——腳步聲雜亂無章地踏在走廊的地板上,
杯盤碰撞的脆響,還有毫無顧忌的、放大了數(shù)倍的笑聲,帶著一種令人心驚肉跳的肆意。
他們來了,他們就在門外!心臟猛地撞擊著肋骨,幾乎要破膛而出。來不及多想,
身體比意識更快一步,我像被燙到般猛地將房間門狠狠推上,
落鎖的咔噠聲在極度緊繃的神經(jīng)里顯得格外震耳。門板外,喧鬧的聲浪瞬間被放大,
仿佛洶涌的潮水拍打著脆弱的堤壩,隨時會破門而入。躲哪兒?
目光如受驚的飛鳥在房間里亂撞。衣柜!那個剛剛被我粗暴搜查過的衣柜!
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爬過去,將自己硬塞進角落,蜷縮在幾件舊大衣后面。
布料陳舊的氣息混合著灰塵鉆進鼻腔。我死死捂住嘴,連呼吸都極力壓成無聲的絲線,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鐵銹般的恐懼味道。門外的喧囂沒有絲毫退去的跡象。笑聲,交談聲,
走動聲,還有東西被拖動、碰翻的雜音……時間在黑暗的衣柜里被無限拉長、扭曲。
他們似乎把門外當成了客廳,毫無離開的意思。這樣下去不行。僵持下去只會更加被動。
一個念頭在絕望中掙扎出來:出去,混進他們中間。假裝我也是被邀請的一員,
只是暫時離開了人群。我深吸一口氣,帶著衣柜里陳浮的空氣。
必須等待一個混亂的、所有人都在忙亂的時機。
機會來了——門外爆發(fā)出一陣更響亮的哄笑和歡呼,似乎有人做了什么滑稽事,
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就是現(xiàn)在!我猛地推開衣柜門,盡量自然地拉開房門。
外面走廊的景象讓我頭皮一麻:人頭攢動,衣香鬢影,男男女女端著酒杯穿梭,談笑風生,
空氣里彌漫著香水和酒精混合的濃烈氣味。我強迫自己挺直背脊,
臉上努力擠出一個僵硬的、像是參加宴會的微笑,眼神空洞地掃過人群,
腳步卻像踩在棉花上一樣虛浮。沒人特別注意到我這個從“書房”里走出來的人。我低著頭,
心臟在喉嚨口狂跳,沿著人群的邊緣,像一條滑溜的魚,艱難地朝記憶里的大門方向挪動。
每一步都感覺有無數(shù)道目光落在背上,每一次與陌生人擦肩而過都讓我肌肉繃緊。終于,
那扇象征著外界的、沉重的大門出現(xiàn)在眼前。我?guī)缀跏菗渖先?,擰開把手,
將自己摔進外面冰冷的夜色里,身后那喧囂的暖流被瞬間切斷。
冷冽的空氣像一記耳光抽在臉上,讓我混亂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點。我大口喘息著,
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感覺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衣服。出來了……暫時安全了。家,我需要回家。
這個念頭成了唯一的燈塔。2然而,當熟悉的巷口終于出現(xiàn)在視野里時,
一種更深的冰冷攫住了我。這條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此刻竟變得如此陌生而陰森。
巷子狹窄得令人壓抑,兩側高墻斑駁,昏黃的路燈光線在墻面上投下扭曲怪誕的影子,
如同張牙舞爪的鬼魅。盡頭,那扇本該是木質(zhì)的、漆著綠色油漆的家門,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巨大、沉重的黑色鐵門,冰冷,沉默,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不祥的幽光。
它像一道突兀的傷疤,橫亙在我和家之間。我沖上去,雙手用力去推,紋絲不動。
冰冷的金屬觸感刺得掌心發(fā)痛。我又去拉門環(huán),沉重得如同焊死在門上。鎖孔在哪里?
我焦急地摸索著冰冷的鐵板,觸手所及只有冰冷光滑的表面和粗糙的鉚釘凸起,
根本沒有鑰匙孔!它像一塊巨大的、無法撼動的鐵碑,徹底封死了回家的路。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上心臟,勒得我喘不過氣。家明明就在這門后面,
那點微弱的、熟悉的家的氣息似乎還縈繞在鼻尖,卻被這該死的鐵門無情地隔絕了。
“嗡——嗡——”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在寂靜的小巷里顯得格外刺耳。
屏幕上跳動著“張強”的名字,一個平日里關系只能說還行的同事。我遲疑了一下,
指尖的冰冷幾乎讓我拿不住手機,最終還是按下了接聽?!拔梗磕膬耗??
” 張強的聲音帶著一種不由分說的熱切,背景音嘈雜,似乎正身處某個熱鬧的地方,
“出來玩??!就缺你了!老地方,趕緊的,別磨蹭!”“我……在家門口,
但是……” 我試圖解釋鐵門的困境,聲音干澀沙啞?!霸诩议T口?那正好!趕緊的!
打車過來,十分鐘的事兒!別掃興啊,哥幾個都等著呢!就這么說定了!
” 他根本沒給我說完的機會,語速快得像連珠炮,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催促,
隨即電話就斷了,只剩下忙音在耳邊單調(diào)地重復。我茫然地放下手機,看著那扇冰冷的鐵門。
拒絕?似乎沒有選擇?;丶覠o門,而“老地方”像一個模糊的避風港,盡管我此刻毫無興致。
一種巨大的疲憊和無力感淹沒了我。算了,去吧。
我轉身離開那條被鐵門封死的、散發(fā)著絕望氣息的小巷。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
報出那個熟悉的酒吧名字。車窗外的城市燈火飛速向后流淌,
霓虹燈在濕漉漉的路面上拉出長長的、扭曲的光帶,像一條條流動的、沒有盡頭的河。
酒吧的喧囂撲面而來,震耳的音樂、晃動的人影、濃烈的煙酒味混合著香水的氣息,
瞬間將我吞沒。張強和他幾個朋友已經(jīng)喝得面紅耳赤,看到我,立刻大呼小叫地把我拽過去,
一杯冰涼的啤酒不由分說地塞進我手里。我勉強應付著,
那些喧鬧的聲音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傳來,模糊不清。我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
跟著他們大笑、碰杯,意識卻飄浮在身體之外,冷眼旁觀著這一切,
只感到一種深沉的疏離和荒謬。那個被封死的家,那些房間里的貓,
門外喧囂的人群……這些碎片在酒精的沖刷下非但沒有淡去,
反而更加尖銳地刺穿著我的神經(jīng)。不知過了多久,聚會終于接近尾聲。張強摟著我的肩膀,
口齒不清地嚷著:“走!換個地方!我知道個好地方,河邊新開的店,賊有感覺!都去都去!
” 一群人鬧哄哄地涌出酒吧,夜風一吹,酒意似乎更上頭了。我再次失去了拒絕的意志,
或者說,拒絕本身在這個混亂的夜晚已毫無意義。我被裹挾著,
跌跌撞撞地跟著他們鉆進出租車。車子七拐八繞,駛離了霓虹閃爍的主城區(qū),
窗外的景象越來越荒僻。路燈變得稀疏昏暗,最終徹底消失。
車子停在了一條黑黢黢的河邊小路上。四周是低矮雜亂的棚戶,
遠處只有零星幾點昏黃的燈火。河水在黑暗中無聲流淌,散發(fā)出潮濕腥涼的氣息。“走,
就在前面!” 張強帶頭,沿著坑洼不平的河岸小路往前走。其他人嘻嘻哈哈地跟著,
只有我,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某種粘稠的夢境邊緣。小路似乎沒有盡頭,
我們穿過一片散發(fā)著泥土和腐敗植物氣息的荒地,繞過一段長滿荒草、水流湍急的河灣,
腳下的小徑越來越窄,越來越模糊。荒涼和迷失感如同冰冷的河水,一點點漫過腳踝,
浸透全身。就在我以為會這樣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時,前方出現(xiàn)了一棟孤零零的建筑。
它突兀地矗立在荒涼的河岸上,沒有任何標識,幾扇窗戶透出蒼白的光線。走近了,
才看清門頭上方歪歪扭扭地掛著兩個褪色的字:“雞場”。不是“機場”,是“雞場”。
推門進去,里面的景象更是怪異到極點。沒有一只雞。
巨大的空間被一排排冰冷的不銹鋼架子填滿,架子上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全是雞蛋。
白色的、褐色的、淡青色的,在慘白的燈光下泛著奇異的光澤。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消毒水味道和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石灰粉的干燥氣息。
幾個穿著統(tǒng)一灰色連體工作服的人影,在架子間無聲地穿梭,
手里拿著奇怪的、帶夾子的長桿工具,動作機械地在蛋堆里撥弄、翻檢,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
“哇哦!雞蛋!搞點回去!” 張強的一個同伴,一個身材壯碩、剃著板寸的家伙,
突然興奮地低吼一聲,眼睛放光。他像發(fā)現(xiàn)了寶藏的土匪,毫無顧忌地沖到最近的架子前,
伸出粗壯的手臂,一把一把地往自己寬大的外套口袋里猛塞雞蛋!
白的、褐的、青的……他貪婪地抓取,口袋迅速鼓脹變形,
蛋殼摩擦發(fā)出窸窸窣窣的危險聲響。他那龐大的身軀和瘋狂的動作,
在這寂靜詭異的“雞場”里顯得格外扎眼。
一個穿著灰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員立刻快步走了過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聲音也平板得像機器:“你怎么拿這么多呀?” 語氣里聽不出是疑問還是責備,
更像是一種機械的陳述。板寸男動作頓了一下,隨即咧開嘴,
露出一個混不吝的笑容:“嘿嘿,哥們兒,幫幫忙,家里人多,愛吃蛋!
” 他甚至還拍了拍鼓囊囊的口袋,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那工作人員沉默地看了他幾秒,
那雙眼睛空洞得如同玻璃珠。就在我以為他會制止時,他卻只是幾不可察地側了側身,
讓開了路。板寸男得意地揚了揚下巴,大搖大擺地繼續(xù)往出口方向走去,
留下工作人員在原地,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灰色雕塑。目睹這一幕,
一種混合著荒誕和不安的情緒攫住了我??粗茏由夏切┕鉂嵉牡埃硎股癫畹?,
我也伸出手,飛快地從另一個架子上摸走了兩個,迅速塞進自己外套口袋。
蛋殼冰涼光滑的觸感透過布料傳來,像揣著兩塊冰。我低著頭,快步跟上前面的人流,
心臟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不敢看任何工作人員的眼睛,仿佛自己犯下了什么不可饒恕的罪行。
終于走出那令人窒息的“雞場”,重新回到濕冷的河邊夜色里。
板寸男還在炫耀他鼓鼓囊囊的口袋,其他人則嘻嘻哈哈地談論著剛才的怪誕。
我只覺得口袋里的兩個雞蛋沉甸甸的,像兩顆不安分的心臟。
一種強烈的、想要立刻離開這里的沖動涌了上來?!澳銈兝^續(xù)玩吧,我得回去了。
” 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鞍??這就走?行吧行吧!” 張強也沒多挽留,
醉醺醺地揮揮手。3我立刻轉身,沿著來時模糊的記憶,在昏暗的河邊小路上疾走。但很快,
方向感在夜色和酒精的雙重作用下徹底迷失了。小路分岔,岔路又分岔,
周圍的景物越來越陌生,河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黑黢黢的、形狀怪異的樹影和亂石堆。
恐懼感再次攫緊了我。我像一只沒頭的蒼蠅,在黑暗中亂撞。終于,
前方出現(xiàn)了一點微弱的光亮。走近一看,是一間極其簡陋的小賣部,窗口透出昏黃的燈光。
一個頭發(fā)花白、面容枯槁的老人蜷在窗口里,像一尊蒙塵的蠟像?!罢垎?,
” 我急切地湊近窗口,聲音帶著喘息,“出去的路怎么走?我要回城里。
”老人抬起渾濁的眼睛,慢悠悠地看了我一眼,伸出枯枝般的手指,
指向我身后的黑暗:“沿著這條河,一直往前面走,莫回頭,就出去了。
” 他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河?我回頭,身后只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哪里還有河的影子?但此刻,老人的話就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我道了聲謝,
轉身毫不猶豫地朝著他手指的方向,大步?jīng)_進了那片未知的黑暗之中。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
不知奔跑了多久,腳下的路似乎漸漸變得平整,周圍的黑暗也慢慢褪去。終于,
前方豁然開朗——一個巨大、空曠、光線異常明亮的大廳出現(xiàn)在眼前。
四壁是光滑的、毫無裝飾的慘白墻壁,高聳的天花板上嵌著無數(shù)排發(fā)出刺眼白光的燈管。
大廳里空無一人,只有我粗重的呼吸聲在空曠中回響,顯得格外響亮。我愣住了,環(huán)顧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