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是在十四歲那個暴雨傾盆的夏夜。
她蹲在雜貨鋪后巷的屋檐下，手里攥著半個冷饅頭。雨珠砸在青石板上，
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她洗得發(fā)白的布鞋。巷口排水溝里傳來細弱的哀鳴，
一只渾身濕透的三花貓卡在石縫里，右后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
渾濁的雨水正順著溝壁往深處灌。阿禾咬了咬下唇，把饅頭塞進懷里，
赤腳踩進齊膝深的水里。溝底的淤泥裹著碎玻璃，扎得腳心發(fā)疼，
她卻只顧著伸手去夠那團瑟縮的毛球。小貓驚恐地哈氣，爪子撓破了她的手背，
留下幾道血痕。阿禾輕聲哄著：“別怕呀，我?guī)愠鋈ァ！痹S是阿禾溫柔的樣子安撫了它，
小貓不再掙扎了，乖乖地被阿禾抱在懷里。好不容易把貓抱進懷里，
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褲腳已經(jīng)濕透，冷風順著褲管往上鉆，凍得牙齒打顫。她把貓揣進粗布褂子，
用體溫焐著那團冰涼的小身子，一步一滑地往住處挪。路過巷口那棵百年老槐時，
懷里的貓突然掙動了一下。阿禾低頭，借著朦朧的月光，
驚奇地發(fā)現(xiàn)小貓腿上的傷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斷裂的骨頭發(fā)出細微的“咔嗒”聲，
轉(zhuǎn)眼間就能輕輕動彈了。她愣住的瞬間，懷里的貓化作一道瑩白的光，
像條小魚似的鉆進了老槐樹的樹洞里。更神奇的是，她身上的濕衣服驟然泛起暖烘烘的熱氣，
水珠順著衣角滾落，轉(zhuǎn)眼就變得干爽蓬松，連頭發(fā)絲都帶著陽光曬過的暖意。
阿禾摸了摸手背的抓痕，那里只留下淡淡的粉印，早已不疼了。她望著老槐樹斑駁的樹干，
指尖輕輕碰了碰粗糙的樹皮，或許是眼前的這一幕讓她太震驚了，不敢相信。
阿禾只當是淋雨太久產(chǎn)生的幻覺，抱著那只重獲活力的小貓回了家。她的家很簡陋。
在雜貨鋪閣樓的儲藏室，一張舊木板搭成的床，角落里堆著老板娘施舍的舊衣物，
唯一的窗欞糊著層薄紙，月光透過紙縫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阿禾把貓放在床頭的破棉絮上，看著它蜷縮成毛茸茸的一團，突然想起爹娘還在時的日子。
那時他們住在山腳下的小木屋，一家人雖然生活不是很富裕，但是有爹有娘，生活得很幸福。
爹會編竹筐，娘繡得一手好花。每到春天，屋前的籬笆上就爬滿了牽牛花，
牽?；ㄏ褚粋€個小喇叭。阿禾還會摘下來當耳環(huán)戴在耳朵上。爹總說：“阿禾是個好孩子，
將來有福氣。”娘會給她梳很多辮子，扎上幾朵她用碎布做的花，阿禾覺得自己美極了。
娘還會給阿禾講山里老神仙的故事——說那些救苦救難的神仙，原本都是心誠的凡人，
只是做了太多好事，被天地記著，就脫了凡胎。阿禾經(jīng)常會看著天上，
心想的爹和娘是不是也到天上做神仙去了，她好想他們呀！“可我哪有什么福氣。
”阿禾對著月光喃喃自語，摸了摸腕上那串磨得發(fā)亮的木珠。那是娘臨終前塞給她的，
十二顆桃木珠串成，每顆上面都刻著個歪歪扭扭的“善”字，說是能保平安。
爹娘已經(jīng)走了三年，她靠著雜貨鋪老板娘看她小小年紀沒有爹娘，可憐她給她地方住，
還給她安排了份工作。阿禾每天天不亮就要起來掃地、理貨，
阿禾覺得自己能有個遮風擋雨的角落，也算老天眷顧了。自從救了那只小貓之后，
怪事便接二連三地發(fā)生在阿禾身上。雜貨鋪后院的月季枯了半載，老板娘說要拔了燒火，
阿禾舍不得，偷偷澆了瓢井水，第二天竟然長出了滿枝嫩芽，
變得生機勃勃七天后開出了碗口大的紅花。老板娘都被這突然的變化震驚了，
就像一個垂垂老矣的人，眼看就不行了，第二天他就宣布能下走路，過幾天就能下地干活了。
隔壁的張嬸做針線活時總穿不上針，阿禾幫著捏線頭，那線頭像是長了眼睛，
“嗖”地就鉆進了針孔；有次鎮(zhèn)上的孩童爬到高高的牌坊上掏鳥窩，腳下一滑眼看要摔下來，
孩子的爹娘在下面急的不行，阿禾在街對面下意識伸手去接，那孩子竟像被云朵托著似的，
輕飄飄落在了她面前，連皮都沒擦破。孩子的爹娘急忙朝天跪下來，感謝老天爺保佑。
最讓她心慌的是那次趕集。賣菜的李伯被小偷扒了錢袋，
急得蹲在地上哭——那可是他給孫子治病的救命錢。阿禾看著小偷混進人群，心里急得發(fā)顫，
只想著“要是能抓住他就好了”，就見那小偷腳下突然一滑，摔了個嘴啃泥，
錢袋從懷里滾出來，正好落在李伯面前。阿禾躲在儲藏室里，摸著發(fā)燙的臉頰。
她越來越確定，自己身上發(fā)生了某種無法解釋的變化。這種變化讓她不安，就像揣著顆珍寶，
既怕被人發(fā)現(xiàn)，覺得她是個怪人。又怕這莫名的能力會突然消失，不能再幫助別人。
于是她開始刻意避開人群，收攤后不再去河邊洗衣服，也拒絕了王奶奶請她幫忙縫補的邀約。
可越是躲閃，那些奇怪的事就越頻繁。她掃過的地面三天都不會落灰，
她碰過的鐮刀永遠鋒利如新，甚至有次她夜里渴醒，想著“要是有水就好了”，
桌上的空碗竟自己盛滿了清冽的泉水?！鞍⒑踢@孩子，最近怎么怪怪的？
”老板娘看著她躲躲閃閃的背影，對著賬房先生念叨，“以前見人就笑，如今見了誰都低頭。
”阿禾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聽著窗外的蟲鳴。她想起小時候聽來的故事，
說山里有精怪會附在人身上，讓人擁有異能，可到最后都會被吸走精氣。
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骨頭硌得慌，這半年來她確實沒長肉，難不成真的被什么東西纏上了？
心里越發(fā)的恐懼。直到那年夏天出現(xiàn)了一場可怕的山洪，
將阿禾所有的遮掩和恐懼都沖得一干二凈。鎮(zhèn)子背靠青平山，每年梅雨季都要防著山溪漲水，
可沒人料到那場雨會下得那么兇。凌晨時分，阿禾被震耳的雷聲驚醒，趴在窗上往外看，
只見渾濁的黃浪卷著泥沙，順著街道往低處涌。她剛抓起墻角的扁擔想幫著街坊堵門，
就聽見對面王奶奶家傳來呼救聲——老人家的屋頂被洪水沖塌了一角，
她正抱著院中的石榴樹在水里掙扎。“王奶奶！”阿禾想也沒想就沖了出去。
洪水已經(jīng)漫到胸口，每走一步都像拖著千斤巨石，她看見王奶奶的頭巾被浪頭卷走，
露出花白的頭發(fā)在水里起伏。就在她快要夠到老人時，一個兩米高的浪頭拍過來，
阿禾被掀得向后倒去。閉眼的瞬間，她仿佛聽見無數(shù)細碎的聲音在耳邊絮語。
像風吹過竹林的沙沙聲，像雨滴落在荷葉的嗒嗒聲，又像無數(shù)雙小手在輕輕托舉。再睜眼時，
她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穩(wěn)穩(wěn)地站在水面上，腳下像踩著層柔軟的云絮，
洪水在她腳邊溫順地分流，連裙擺都沒沾濕分毫。王奶奶也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推到了她身邊。
阿禾愣了愣，下意識地往旁邊揮了揮手，眼前的洪水竟乖乖分開一條通路，
露出下面濕漉漉的青石板。她拉著王奶奶順著通路往高處走，
回頭望見被洪水困住的十幾個人，心里默念著“讓他們都過來”，
就見那些人腳下紛紛浮現(xiàn)出和她腳下一樣的透明“路”，連懷里抱著的嬰兒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
洪水退去時已是正午，陽光刺破云層照在狼藉的鎮(zhèn)上。阿禾站在曬谷場的高臺上，
看著圍過來的街坊們，他們的眼神里有敬畏，有疑惑，還有幾分難以言說的恐懼。
有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說她是觀音菩薩下凡；有人要去廟里請道士來給她“開光”；更有甚者，
已經(jīng)開始張羅著要給她蓋祠堂。阿禾嚇得躲回了雜貨鋪的閣樓，用抵門杠死死頂住門板。
直到月亮爬上樹梢，她才敢從門縫里往外看，卻見那只三花貓蹲在窗臺上，
碧綠的眼睛在夜色里亮得驚人?！皠e躲了?！必埻蝗婚_口，聲音清清脆脆的，像山澗的泉水，
“你的仙根已經(jīng)醒了，藏不住的?！卑⒑瘫еドw縮在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