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沉甸甸地覆蓋了青州城。白日里的喧囂沉寂下去,只余下更夫單調(diào)的梆子聲在空寂的街巷間回蕩,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fā)緊的悠遠(yuǎn)和孤寂。
府邸深處,屬于四皇子的這處臨時院落,更是籠罩在一片近乎死寂的靜謐之中。只有檐角偶爾滴落的夜露,敲打在石板上的“嗒、嗒”聲,清晰得如同鼓點。
敲在陸琰緊繃的心弦上。
他獨自一人坐在書案后,桌上僅點著一盞如豆的油燈?;椟S跳躍的光暈,勉強驅(qū)散身前一尺的黑暗,卻將他身后的影子拉扯得巨大而扭曲,投在斑駁的墻壁上,如同蟄伏的巨獸。
深紫色的錦袍在燈下失去了白日的華貴,呈現(xiàn)出一種沉郁近黑的色澤,仿佛能吸盡所有的光線。
桌案上,攤開著那本《青州風(fēng)物志異》。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記載“離魂術(shù)”與“觀病氣”異人的那幾行字,指尖傳來的卻是紙張的冰冷粗糙。
銅符碎片被他緊緊攥在掌心,那灼人的滾燙感已經(jīng)消退,只余下一種溫?zé)岬?、仿佛擁有自身脈搏的搏動感,隔著皮肉,一下,又一下,沉穩(wěn)而有力地敲擊著他的神經(jīng)。
它在呼喚…牢里的那個人?
或許,跟原主的突然死亡有關(guān)系?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藤蔓般纏繞不去。白日里那股源自靈魂的悸動和胸口的灼痛,絕非幻覺。這枚神秘的銅符,與那個被指控為“妖女”的白芷之間,存在著某種他無法理解的聯(lián)系。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緩慢爬行。
每一刻都顯得格外漫長。他需要見到白芷,必須在趙德芳或者其他有心人將手伸進大牢之前,從她口中挖出真相。
但雷煥的憂慮并非空穴來風(fēng)。
他的一舉一動,都暴露在無數(shù)雙眼睛之下。白天堂上暫緩處決的命令,恐怕早已像投入靜水的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
“篤篤篤?!?/p>
敲門聲再次響起,比白天的更輕,更謹(jǐn)慎,帶著一種刻意壓抑的節(jié)奏。
陸琰眼神一凝,低聲道:“進?!?/p>
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雷煥側(cè)身閃入,隨即迅速而輕巧地將門合攏。他依舊穿著那身黑色輕甲,但卸去了佩刀,臉上帶著白日里沒有的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他快步走到書案前,并未行禮,只是壓低了聲音,語速極快:
“殿下,人已清開,巡哨剛過,有半刻空隙。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陸琰緊握的左手——那里藏著銅符。眉頭擰得更緊,“趙刺史那邊,有動靜?!?/p>
陸琰心頭一凜:“說?!?/p>
“半個時辰前,趙府管家親自來了,說是聽聞殿下今日操勞過度,身體欠安,特奉上青州特產(chǎn)‘云霧茶’一盒,給殿下安神?!崩谉ǖ穆曇魩е唤z冰冷的嘲意,“茶盒是紫檀木的,雕工精細(xì)。屬下不敢擅專,原封放在外間了?!?/p>
刺史的名字出現(xiàn),陸琰的眼神瞬間,不由自主變得銳利如刀。
趙德芳的動作,好快!
這哪里是送茶?分明是借著探視之名,行試探之實。甚至…那茶盒里裝的是否真是茶葉,都值得商榷。這看似恭敬的舉動背后,是毫不掩飾的窺探和無聲的施壓。
“云霧茶?”
陸琰嘴角勾起一抹沒有任何溫度的弧度,手指在冰冷的桌面上輕輕敲擊,“趙刺史有心了。這茶,本王明日自會‘好好’品嘗?!?/p>
他將“好好”二字咬得極重。
雷煥顯然明白了其中的警告意味,沉聲道:“屬下明白。殿下,事不宜遲,牢里那邊……”
“走!”陸琰不再猶豫,霍然起身。
深紫色的袍袖拂過桌案,帶起一陣微弱的涼風(fēng),吹得油燈火苗一陣劇烈搖曳,將墻上那巨大的影子攪動得如同鬼魅狂舞。
雷煥立刻轉(zhuǎn)身,在前引路。
他沒有走白天的正路,而是推開書案旁一扇極其隱蔽、幾乎與墻壁融為一體的窄小側(cè)門。一股混合著霉味、灰塵和淡淡血腥氣的陰冷氣息撲面而來。
這是一條幾乎完全被黑暗吞噬的狹窄夾道,僅容一人勉強通過。墻壁粗糙冰冷,布滿濕滑的苔蘚。腳下是凹凸不平的石階,向下延伸,不知通往何處。
雷煥顯然對此地極為熟悉,腳步迅捷而無聲,如同融入暗夜的貍貓。陸琰緊隨其后,努力適應(yīng)著腳下的濕滑和濃稠的黑暗,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深淵邊緣。
黑暗仿佛沒有盡頭。
只有兩人壓抑的呼吸聲在逼仄的空間里回響。不知走了多久,腳下終于變得平坦,前方隱約透出一點昏黃搖曳的光。
雷煥停下腳步,側(cè)身貼在一扇沉重的、布滿鐵銹的柵欄門邊。門后,是一條更為寬闊但依舊昏暗的通道,兩側(cè)是粗大原木隔開的牢房。通道盡頭,有獄卒低低的交談聲和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傳來。
“殿下,就在前面第三間。獄卒已被屬下以殿下有密令需單獨提審為由暫時引開,但時間不多。”雷煥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只剩下氣音,手指指向通道深處右側(cè)的一間牢房。
陸琰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邁步踏入了這條彌漫著絕望氣息的通道。
空氣里腐朽和排泄物的惡臭更加濃烈,幾乎令人窒息。兩側(cè)的牢房里,死寂一片,只有偶爾傳來一兩聲壓抑的呻吟或鐵鏈拖動的刺耳聲響,如同地獄的嘆息。
他快步走到雷煥所指的那間牢房前。
木柵欄的縫隙很寬。借著通道墻壁上插著的、光線極其微弱的火把,陸琰看清了里面的景象。
角落鋪著一層薄薄發(fā)霉的稻草。那個蜷縮在稻草上的身影,比白天堂上所見更加單薄、更加狼狽。散亂的頭發(fā)如同枯草,遮住了大半張臉。粗麻囚服破爛不堪,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新舊傷痕交錯,有的結(jié)了暗紅的痂,有的還在滲著血絲,在昏黃的光線下觸目驚心。手腳依舊被粗糙的麻繩捆綁著,只是比白天更緊,勒出的血痕更深。
她似乎睡著了,身體隨著微弱的呼吸輕輕起伏,像一片隨時會碎裂的枯葉。
沒來由的,陸琰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了一下。
白天那雙清澈倔強的眼睛閃過腦海,與眼前這具飽受摧殘的軀體形成強烈的反差。他抿緊了唇,手指下意識地收攏,攥緊了掌心的銅符。
就在這時,掌心的銅符猛地一跳。
不再是溫?zé)?,而是瞬間變得灼熱滾燙。一股強烈的、帶著奇異韻律的搏動感洶涌而來,比白天堂上那次更加清晰、更加急迫。
“嗡~”
腦海深處,那仿佛來自虛空的神秘震鳴再次響起,如同洪鐘大呂,震得他靈魂都在發(fā)顫。
“唔……”
稻草上的身影猛地一顫,發(fā)出一聲極其痛苦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她似乎被這無形的力量驚醒了,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散亂的發(fā)絲滑向兩邊,露出了那張布滿污垢和淚痕的臉。
火光跳躍著,映在她臉上,明暗不定。但當(dāng)她的目光穿過木柵欄的縫隙,落在陸琰臉上時,那雙眼睛——盡管布滿血絲,盡管盛滿了難以言喻的痛苦和疲憊——卻依舊如同被寒泉洗過,清澈得驚人。
沒有恐懼,沒有哀求,只有一種近乎穿透靈魂的平靜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
她的視線,并沒有在陸琰的臉上過多停留,而是直直地、仿佛被磁石吸引一般,落在了他緊握的、微微顫抖的左手上。
“它…”白芷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喉嚨里艱難擠出,帶著血的味道,“在你手里…它在…呼喚…同類…”
陸琰渾身劇震,瞳孔驟然收縮。
她感覺到了!她不僅感覺到了銅符的存在,甚至…知道它在“呼喚”?!
“這是什么?”陸琰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急迫。他抬起左手,攤開掌心。那枚古樸的銅符碎片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表面那些玄奧的紋路仿佛活了過來,在火光的映照下流淌著微弱的、難以言喻的暗光。
白芷的目光死死地鎖定在銅符上,那雙清澈的眸子里,痛苦似乎被另一種更強烈的情緒暫時壓制。
是震撼?是悲傷?還是一種…宿命般的了然?
她掙扎著,用被捆綁的手肘支撐著身體,試圖坐得更直一些。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讓她劇烈地喘息起來,額頭上滲出細(xì)密的冷汗。
“山靈…血…”她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生命的力量,目光卻依舊死死釘在銅符上,“它里面…有…山靈的血…最純粹的…力量之源…也是…詛咒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