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還是棋手?
冰冷的布片烙鐵般灼燒著他的掌心,狡黠的狐眼在黑暗中無聲地嘲笑著他的掙扎。
“呃……”雷煥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破碎的、漏氣般的呻吟,帶著濃重的血沫。他沉重的眼皮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渾濁的瞳孔里倒映著陸琰扭曲痛苦的臉。
“殿…下…”聲音微弱得幾乎被雨聲吞沒,“影步…已…入西市…火…火快起了……”
最后幾個字耗盡了這鐵漢最后的氣力,他頭一歪,再次陷入死寂。但這微弱的信息卻像一道驚雷劈在陸琰混亂的意識里。
影步,四大高手之一,尋真會的刀。
噬靈火,就在今夜。
時間,時間像指間流沙,正瘋狂地加速流逝。祭壇,那最后的生路,就在前方。他必須趕到,必須在這具身體徹底崩碎之前。
一股近乎蠻橫的意志從靈魂深處炸開,壓過了那幾乎要將靈魂撕裂的劇痛。他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不再去感受那千刀萬剮般的痛楚,不再去思考那錯綜復(fù)雜的棋局,只剩下一個念頭:
向前。
他猛地發(fā)力,將白芷和雷煥的身體更緊地夾在臂彎下,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泥濘,又奮力拔出,在身后留下兩道深坑,隨即被渾濁的血水迅速填滿。
體內(nèi)的三股力量被這不顧一切的意志強行壓榨、驅(qū)趕,銅符碎片在心臟深處發(fā)出尖銳的嗡鳴,冰冷的血光與灼熱的能量如同失控的洪流,沖擊著那頑強浮現(xiàn)又試圖調(diào)和混亂的銀色紋路。
他的視野邊緣開始出現(xiàn)詭異的雪花點,耳中是血液奔涌的轟鳴,但腳步卻異常地加快。
角樓的殘影被徹底甩在身后,他沖入一條更狹窄、兩側(cè)高墻聳立的巷道。雨水在這里匯聚成湍急的溪流,沖刷著地面。忽然,陸琰的腳步猛地一頓。
巷子中央,橫陳著一具尸體。
一個普通的更夫,面孔因極致的恐懼而扭曲,身體卻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干癟,仿佛全身的血肉精氣在瞬間被抽空。雨水沖刷著他灰敗的皮膚,卻沖不掉那彌漫在尸體周圍、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腐敗甜腥氣。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尸體周圍流淌的雨水,竟泛著一種極淡、幾乎難以察覺的幽藍磷光。那光芒如同活物,在雨水中蜿蜒,貪婪地吮吸著水流,甚至讓周圍落下的雨絲都出現(xiàn)了細微的、向尸體倒流的詭異現(xiàn)象。
噬靈火的氣息。
雖然微弱,卻帶著致命的貪婪。
“鬼語…在…‘喂食’…”陸琰的腦海中,白芷昏迷前關(guān)于噬靈火“需以生靈怨念為引”的警告驟然清晰。影步潛入,鬼語布陣,迷心惑亂,血手強攻。尋真會的獠牙,已悄然抵住了青州城的咽喉。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般真實,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幾乎令人窒息。
“嗬…嗬…”陸琰劇烈地喘息著,肺部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每一次抽動都帶來灼燒般的痛楚。他強迫自己從那具可怖的尸體上移開視線,拖著沉重的負擔,踉蹌著繞開那片泛著幽藍磷光的死亡區(qū)域。
腳下的泥濘似乎變得更加粘稠冰冷,每一次拔腿都耗盡力氣。
體內(nèi)的戰(zhàn)爭并未因外界的恐怖而平息,反而變本加厲。銅符碎片在心臟深處瘋狂震顫,每一次搏動都泵出兇戾冰冷的血光,沖刷著本已脆弱不堪的經(jīng)脈。
那冰火交織的狂暴能量像脫韁的熔巖與寒潮,在血光的沖擊下左沖右突,試圖尋找宣泄的裂口。
而那新生的銀芒,在狂風(fēng)暴雨中掙扎的微弱燭火,竭力想要調(diào)和這毀滅性的沖突,每一次閃爍都帶來靈魂被撕裂般的尖銳痛楚。皮膚下的銀色紋路時隱時現(xiàn),似瀕死的蛇群在做最后的掙扎。
冷汗混合著雨水,浸透了深紫色的錦袍,緊貼在身上,冰冷刺骨。眼前陣陣發(fā)黑,視野邊緣的雪花點連成了片,耳中的血液轟鳴幾乎蓋過了外面肆虐的暴雨。他感覺自己像一具被無數(shù)無形絲線強行操控的破敗木偶,隨時都會散架。
不知掙扎了多久,就在陸琰的意識即將沉入無邊黑暗的邊緣,前方巷道的盡頭,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微光。
那光并非燈火,而是一種深沉的、仿佛源自大地深處的暗紅色澤,微弱,卻頑強地穿透了濃密的雨幕,勾勒出一片低矮、破敗的建筑輪廓。
一座廢棄的土地廟。
廟宇那塌了一半的門框,如同巨獸張開的、通往幽冥的巨口。
到了,祭壇。
一股夾雜著狂喜和更深絕望的復(fù)雜情緒猛地攫住了陸琰的心臟。他幾乎是憑借最后一點本能,跌跌撞撞地撲向那暗紅光芒的來源,拖著白芷和雷煥,一頭撞進了那坍塌的廟門。
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息瞬間包裹了他。
不是香火味,而是一種沉淀了無數(shù)歲月的、混合著泥土、巖石和某種難以名狀的古老鐵銹的沉重氣息。
空氣在這里似乎都凝滯了,狂暴的雨聲被無形的力量隔絕在外,只剩下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
廟內(nèi)空間不大,借著從殘破屋頂漏下的天光和地面中央那暗紅光暈,勉強能看清。正中央,并非土地神像,而是一方由巨大、粗糙的暗紅色巖石壘砌而成的簡陋祭壇。
那巖石仿佛浸透了干涸的血液,表面布滿奇異的、天然生成的扭曲紋路。此刻,這些紋路正散發(fā)出微弱卻穩(wěn)定的暗紅光芒,如同沉睡巨獸緩慢起伏的脈搏。
一股原始、蒼茫、帶著淡淡血腥氣的威壓,正從祭壇上彌漫開來。
祭壇周圍的地面上,用某種深褐色的、類似凝固血漿的物質(zhì),勾勒出一個巨大而繁復(fù)的環(huán)形圖案。圖案線條扭曲詭秘,充滿了難以理解的符號,此刻正隨著祭壇的微光,隱隱呼應(yīng)著。
這就是希望。
也是最后的賭注。
陸琰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布滿灰塵和碎石的地面上。膝蓋撞擊的劇痛讓他眼前一花,但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硬生生將涌到喉頭的腥甜咽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將白芷和雷煥的身體,放在祭壇旁那勉強干燥些的角落。
白芷臉色慘白如金紙,氣息微弱得幾乎斷絕,眉心那點青黑卻愈發(fā)刺眼。雷煥胸膛的起伏也微弱得令人心顫。
“三日…之期…”一個冰冷、毫無起伏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突兀地在死寂的廟宇中響起,清晰地蓋過了外面雨水的余韻。
陸琰猛地抬頭,瞳孔驟然收縮。
就在他剛剛撞入的、那片被殘破門框切割出的、最濃郁的陰影里,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影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身形修長,姿態(tài)帶著一種貓科動物般的松弛與致命感。一件深灰色的夜行衣緊貼著流暢的肌肉線條,臉上覆蓋著一張沒有任何表情、只露出兩只眼睛的灰白色面具。
面具的眼孔之后,兩點幽冷的光芒,正牢牢鎖定著陸琰,以及他身后那座散發(fā)著暗紅光芒的祭壇。
影閣,灰狐,周淮安。
“時辰剛好?!被液穆曇敉高^面具傳來,冰冷得不帶一絲人氣,像金屬在摩擦,“殿下真是…命硬?!?/p>
陸琰的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沒有時間去思考灰狐為何能精準地出現(xiàn)在此地,對方的意圖在面具下似深淵般難以揣測。
是敵?
是友?
錢禹退走時那刻骨的恨意和灰狐的出手,都指向一個冰冷的事實:他只是一枚暫時還有用的棋子,而祭壇,這最后的希望之所,恐怕才是真正圖窮匕見的地方。
“你想…怎樣?”
陸琰的聲音嘶啞得如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耗盡力氣,他強撐著想要站起,體內(nèi)混亂的力量卻讓他身體一晃。
灰狐沒有回答。
那雙冰冷的眸子,好似精準的尺子,一寸寸掃過陸琰痛苦扭曲的臉,掃過他皮膚下瘋狂游走的銀紋,最終,落在了他心口的位置,那枚深嵌其中的銅符碎片所在之處。
貪婪。
一種冰冷、純粹、毫不掩飾的貪婪,類同實質(zhì)的毒針,從灰狐的目光中刺出。
不能再等。
白芷和雷煥的氣息隨時可能斷絕。陸琰眼中閃過一絲不顧一切的瘋狂。他猛地抬起右手,毫不猶豫地狠狠咬向自己的左手手腕。
劇痛傳來,尖銳而清晰。
殷紅的鮮血瞬間涌出,順著他蒼白的手腕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濺開朵朵凄艷的血花。
他不再看灰狐一眼,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那只染滿自己鮮血的手掌,帶著一股決絕的、玉石俱焚般的意志,狠狠按向祭壇中央那暗紅光暈最為濃郁的核心區(qū)域。
“停下。”
冰冷的兩個字恍若喪鐘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