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天光，穿過層層疊疊、奇形怪狀的枝葉，在布滿灰白色苔蘚的地面上，投下斑駁而詭異的光影。這些光影隨著高空中那些不知名浮游生物的緩緩移動而不斷變幻，如同活物一般，讓本就光怪陸離的森林顯得愈發(fā)叵測。
森林里靜得可怕，靜得讓人心慌。沒有鳥鳴，沒有蟲叫，甚至連風的聲音，都像是被這粘稠的、充滿了腐朽氣息的空氣給吞噬了，只留下一片壓抑的、近乎于真空的死寂。艾琳娜只能聽到自己那被刻意壓制到最低的、輕微的呼吸聲，以及腳下那雙由秘銀軟皮制成的、能夠最大程度消音的長靴，踩在骨質苔蘚上時發(fā)出的、依舊無法完全避免的、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她就像一個行走在刀尖上的幽靈，悄無聲息地在這片被詛咒的森林中穿行。
她沒有選擇直線前進。在龍淵這種地方，最短的距離，往往也通向最快的死亡。這是她在進入龍淵后，用一次次驚險的遭遇換來的血的教訓。她像一個經驗最豐富的獵人——這個念頭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林霄那張在戰(zhàn)斗中冷靜而專注的臉——時刻利用著周圍的地形，將自己的身形隱藏在巨大的、如同山丘般的骸骨之后，或是那些扭曲的、散發(fā)著金屬光澤的樹木投下的濃重陰影之中。
她的感知，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極致。
身為銀龍，她對元素的流動有著與生俱來的、無與倫比的敏銳。在外界，這種天賦讓她可以輕易地洞察周遭的一切，如同神明般俯瞰眾生。但在這里，這種天賦卻變成了一種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的酷刑。
她能“聽”到，空氣中每一縷狂暴的元素，都在發(fā)出無聲的、充滿了痛苦與怨恨的尖嘯；她能“看”到，無處不在的詛咒之力，如同灰色的、長滿了倒刺的藤蔓，從四面八方，試圖纏繞、侵蝕她身體周圍那層由精純龍力構成的、薄薄的防護力場。
這對她的精神，造成了巨大的、持續(xù)不斷的消耗。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個逆著瀑布向上攀爬的人，必須時刻保持專注，否則，一旦心神失守，那些污穢的能量，便會乘虛而入，污染她的龍脈。
走了大約半個多小時，她來到了一片散發(fā)著淡淡熒光的蘑菇群前。這些蘑菇足有半人多高，菌蓋呈現(xiàn)出一種妖異的、如同紫水晶般的色澤，上面布滿了如同星空般的、不斷明滅的白色斑點，看上去美麗而夢幻，仿佛是童話故事里的場景。
艾琳娜卻在距離蘑菇群還有數(shù)十米遠的地方，便停下了腳步，冰藍色的眼眸中充滿了警惕與厭惡。
《萬物志》中有記載，這種蘑菇名為“幻夢菇”，是龍淵中最陰險的獵食者之一。它散發(fā)出的、肉眼不可見的孢子，能夠直接作用于生物的神經中樞，制造出其內心深處最渴望、最幸福的幻象。當獵物沉浸在美夢之中，毫無防備地走進蘑菇群時，那些看似美麗的菌蓋之下，便會伸出如同利齒般的、長滿了消化腺的菌褶，將其慢慢地、無聲無息地消化、吸收，化為自身的養(yǎng)料。
她屏住呼吸，從儲物戒指里取出一塊浸透了“清心草”汁液的手帕，捂住口鼻，然后小心翼翼地、從上風口的方向，繞了過去。就在她即將繞過這片區(qū)域時，眼角的余光，瞥見了一具倒在蘑菇群邊緣的、尚未被完全腐蝕的生物骸骨。從骸骨的形狀和大小判斷，那應該是一頭之前追殺過他們的、幽影蝮蛇的同類。
連這種狡猾而強大的本土獵食者，都著了道。龍淵的危險，可見一斑。
繼續(xù)前行，地勢開始變得復雜起來。巨大的、如同被巨人隨手劈斷的利劍般的黑色巖石，毫無規(guī)律地矗立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座天然的、充滿了視覺陷阱的迷宮。
就在艾琳娜穿過一處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巖石縫隙時，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帶著血腥味的惡風，突然從她的側后方，悄無聲息地襲來！
沒有破空聲，沒有能量波動，甚至連殺氣都收斂到了極致！
這是最純粹的、源自獵食者本能的致命偷襲！
艾琳娜甚至來不及回頭，她的身體已經憑借著千錘百煉的戰(zhàn)斗本能，做出了最快、最有效的反應。她猛地向下一矮身，身體的重心降到最低，同時左腳腳跟如同釘子般釘入地面，以此為軸，整個身體如同被繃緊后猛然釋放的彈簧，向著攻擊來臨的方向，急速旋轉了半圈。
“唰！”
幾道鋒利的、閃爍著幽暗寒光的爪影，幾乎是擦著她的鼻尖劃過，在那堅硬的黑色巖壁上，留下了數(shù)道深達半寸的爪痕，濺起一串火星。
艾琳娜在旋轉的同時，右手之中，一柄晶瑩剔透、薄如蟬翼的冰刃，已經悄然凝聚。她看也不看，反手便向著身后那團模糊的黑影，狠狠地刺去！
“噗嗤！”
利刃入肉的聲音清晰地傳來，伴隨著一聲被強行壓抑住的、充滿了痛苦的悶哼。
艾琳娜借勢向前竄出數(shù)米，拉開距離，這才轉身，看清了偷襲者的模樣。
那是一頭體型如同成年獵豹，但全身覆蓋著一層仿佛由流動的暗影構成的、不斷變幻形態(tài)的黑色皮毛的狼形魔物。它的四肢末端，是如同剃刀般鋒利的骨爪。它的眼睛，是兩團幽綠色的、燃燒不休的鬼火。此刻，其中一只鬼火般的眼睛里，正插著艾琳娜剛才擲出的那柄冰刃，冰刃上附帶的寒氣，正在與它眼眶中燃燒的鬼火激烈地對抗，發(fā)出“滋滋”的聲響。
陰影潛獵者。
又是一種龍淵的特產。它們是暗影元素的寵兒，能夠短暫地融入任何陰影之中，進行無聲的移動和致命的偷襲，是天生的刺客。
“嗷嗚——！”
眼睛被刺瞎的劇痛，徹底激怒了這頭陰影潛獵者。它發(fā)出一聲低沉而充滿了殺意的咆哮，四肢猛地在地面上一蹬，化作一道模糊的黑色閃電，無視了眼中的傷勢，再次朝著艾琳娜狂暴地撲來。它的速度極快，在空中甚至拉出了一道道扭曲的殘影。
面對這狂暴的、舍生忘死般的攻擊，艾琳娜的眼神，依舊冷靜得可怕。
她沒有選擇硬碰硬，也沒有試圖施展需要吟唱時間的龍語魔法。她只是靜靜地站著，那雙冰藍色的眼眸，如同最高速的留影水晶，精準地捕捉著潛獵者每一個細微的動作——肌肉的起伏、重心的變化、利爪揮出的角度。
就在潛獵者那閃爍著寒光的利爪，即將觸碰到她白皙咽喉的千分之一秒，她動了。
她的動作，并不快，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緩慢、有些寫意。她只是向左側，邁出了小小的一步。
就是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步，卻蘊含著對時機和距離最精確的計算。她如同最優(yōu)雅的宮廷舞者，在刀尖上跳出最驚心動魄的舞步，險之又險地，避開了潛獵者那勢在必得的致命一撲。
潛獵者一擊落空，龐大的身軀因為慣性，重重地撞在了它身后的堅硬巖壁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整個身體都陷入了長達一秒的、因為巨大沖擊力而造成的僵直。
而這個破綻，正是艾琳娜用生命作為賭注，等待已久的機會！
她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貼著冰冷的巖壁，悄無聲息地滑到了潛獵者的身側。她的手中，不知何時，又出現(xiàn)了一柄更加凝實、更加鋒利的冰刃。這柄冰刃之上，甚至還附著了一層淡淡的、旋轉的龍語符文，那是她將魔力壓縮到極致的表現(xiàn)。
她沒有絲毫的猶豫，將手中的冰刃，從潛獵者柔軟的、毫無防備的耳根處，狠狠地、干脆利落地，捅了進去，直沒至柄！
“嗚……”
陰影潛獵者龐大的身軀猛地一僵，那雙燃燒著鬼火的眼睛，瞬間黯淡、熄滅了下去。它甚至連一聲完整的慘叫都沒能發(fā)出，便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般，軟軟地倒在了地上，徹底失去了生命的氣息。
艾琳娜緩緩地抽出冰刃，看著潛獵者的尸體，這才輕輕地、長長地喘了一口氣。
戰(zhàn)斗結束得很快，前后不過十幾個呼吸的時間。但其中的兇險與精神的高度集中，消耗的精力，甚至比她在落葉鎮(zhèn)施展一次“冰龍之怒”還要巨大。
她發(fā)現(xiàn)，自從進入龍淵之后，她的戰(zhàn)斗風格，正在發(fā)生著一種潛移默化的、打敗性的改變。
在銀龍圣山，她是一位高貴的、受人敬仰的魔法詠唱者。她習慣于站在安全的位置，在同伴的守護下，優(yōu)雅地揮動手臂，用華麗而強大的龍語魔法，將成百上千的敵人化為冰雕或齏粉。那是屬于強者的、俯瞰眾生的、碾壓式的戰(zhàn)斗。
而在這里，她更像是一個行走在黑暗中的刺客，一個在刀尖上求生的舞者。
她放棄了那些威力巨大、但消耗同樣巨大的范圍魔法。轉而將有限的魔力，凝聚成最致命、最高效的“點”。她開始學會利用環(huán)境，學會觀察對手的每一個細微的破綻，學會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戰(zhàn)果。
這種感覺很新奇，甚至……讓她感到了一絲久違的、原始的戰(zhàn)斗快感。那是一種將自己的生命、智慧、反應能力全部調動起來，與同樣強大的對手進行生死博弈的、最純粹的快感。
她忽然有些理解了，為什么林霄總是能用那些在她看來“粗鄙不堪”的手段，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因為，那就是在資源極度匱乏的情況下，為了“生存”這兩個字，被逼出來的、最高效的智慧。
艾琳娜靠在一塊巨大的、如同被巨人隨手劈斷的利劍般的黑色巖石下休息，從儲物戒指里取出一塊精靈族特有的、蘊含著豐富能量的干糧和一小瓶用雪山融水釀造的清水，小口地補充著體力。
她看了一眼自己那身原本潔白如雪、一塵不染，此刻卻沾染了不少污泥和潛獵者那黑色的、如同石油般的血液的法師袍，嘴角不禁勾起了一抹復雜的、帶著幾分自嘲的弧度。
“如果被圣山的那些長老們看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恐怕會把我當成一個墮落的、與野蠻人為伍的‘異類’，要對我進行思想凈化吧？”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高傲的血統(tǒng)，華麗的魔法，優(yōu)雅的禮儀……在龍淵這種地方，這些東西，似乎都變得不那么重要了。它們就像是和平年代里精美的瓷器，一旦到了血與火的戰(zhàn)場上，遠不如一把粗糙但耐用的鐵錘來得實在。
重要的是，活下去。
重要的是，履行那個承諾。
她想起了那個躺在山洞里、生死不知的少年。她依舊不完全明白，自己為什么要為一個萍水相逢的“錯誤血脈”，做到這種地步。
或許，真的只是為了遵守對那個可敬老兵的承諾，為了維護自己身為龍族的驕傲與信譽。
又或許……是在少年的身上，她看到了一種她自己，以及她那些高傲的同族們，早已在安逸的生活中漸漸失去的東西——那種在泥潭里打滾，被命運按在地上摩擦，卻依舊不肯低下頭顱的、頑強到近乎野蠻的生命力。
休息了片刻，艾琳娜感覺體力恢復了一些，便再次起身，繼續(xù)向著《萬物志》地圖上標注的“骸骨之谷”的方向前進。
夜幕，開始緩緩降臨。
龍淵的夜晚，比白天更加危險。昏黃的天空，被一種深邃的、如同墨汁般粘稠的黑暗所取代。那輪暗紅色的天體，散發(fā)出的光芒愈發(fā)詭異，將整片大地都染上了一層不祥的血色。
許多只在夜晚活動的、更加恐怖的獵食者，開始從它們沉睡的巢穴中蘇醒。
空氣中，不時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不知名生物的咆哮和嘶吼。此起彼伏的叫聲，仿佛在宣告著一場盛大的、血腥的狩獵晚宴，即將開始。
艾琳娜不得不暫時放棄了繼續(xù)前進的打算。在夜晚的龍淵森林里趕路，無異于一個舉著火把的孩童，在滿是餓狼的森林里散步，是純粹的自殺行為。她必須找到一個足夠安全的藏身之所，度過這漫長而危險的黑夜。
最終，在一片由巨型蕨類植物構成的區(qū)域里，她在一棵巨大的、已經徹底石化的、如同華蓋般的古樹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被垂落的藤蔓遮蔽的樹洞。樹洞不大，剛好能容納她一個人蜷縮進去。
她小心翼翼地清理了樹洞里的枯葉和蟲骸，并用碎石和從別處移植來的藤蔓，將洞口偽裝得天衣無縫。
蜷縮在狹窄而冰冷的樹洞里，聽著外面不時傳來的、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嘶吼聲，艾琳娜第一次，感到了一絲真正意義上的孤獨。
她想起了銀龍圣山那溫暖舒適的、用月光石鋪就的、永遠亮如白晝的寢宮，想起了疼愛她的父親和嚴厲的長老，想起了伙伴阿斯蘭那溫暖的羽毛和依賴的眼神，也想起了……那個雖然總是沉默寡言，但只要待在他身邊，就會有一種莫名的、踏實感覺的少年。
“也不知道那個家伙，現(xiàn)在怎么樣了……阿斯蘭能照顧好他嗎……”
她輕聲自語，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她從儲物戒指里，取出了那枚沾染著血污的帝國徽章，在黑暗中靜靜地摩挲著。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老巴克最后的體溫和那份沉甸甸的懇求。
“放心吧，老人家?！彼龑χ照?，仿佛在對著老巴克的在天之靈起誓，聲音雖然輕微，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堅定，“我，艾琳娜·霜翼，答應過你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不食人間煙火的銀龍公主。
而是一個，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艱難前行，只為守護一個承諾的、孤獨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