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譚斯掰斷林仙兒木枷,她道謝后)...
譚斯依舊沉默如石。他甚至沒有低頭去看林仙兒那張沾滿塵土卻難掩清麗的臉龐。他只是站在那里,胸膛微微起伏,粗布號衣肩頭那道被金兵彎刀劃開的口子,此刻才緩緩滲出暗紅的血珠,在火光映照下格外刺目。方才那一聲裂帛般的咆哮、那捏碎腕骨、掄飛敵寇的狂暴力量,仿佛抽空了他體內(nèi)某種支撐,只留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虛無的空洞。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囚女,值得嗎?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被更深的茫然吞噬。
“譚斯!” 一聲飽含怒氣的暴喝炸響,打破了這短暫凝固的氣氛。
伍長張黑子帶著幾個心腹兵痞,像一群聞到血腥的鬣狗,氣勢洶洶地圍攏過來。他臉上那道疤在跳動的火光下扭曲著,眼神里交織著未散的驚悸、被當(dāng)眾削了面子的羞惱,以及更深沉的嫉恨。他先惡狠狠地剜了一眼地上的林仙兒,仿佛她是所有麻煩的源頭,然后才將毒蛇般的目光死死釘在譚斯身上。
“好你個譚八桶!”張黑子唾沫橫飛,手指幾乎戳到譚斯鼻尖,“誰給你的狗膽擅自離隊?!誰準(zhǔn)你動朝廷重犯的刑具?!軍法森嚴,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伍長?!有沒有王法?!”他聲嘶力竭,試圖用官威和聲勢壓垮這堵沉默的山。
譚斯緩緩抬起眼皮,目光如同兩口幽深的古井,平靜無波地迎上張黑子那張因暴怒而扭曲變形的臉。那目光里沒有任何挑釁,只有一片沉寂的死水,卻看得張黑子心頭莫名一悸,氣勢不由得滯澀了半分。但旋即,想到周圍眾多下屬的目光,想到自己作為伍長的權(quán)威被如此踐踏,張黑子的怒火燒得更旺。
“瞪?!你還敢瞪老子?!”張黑子色厲內(nèi)荏地咆哮,試圖羅織更大的罪名,“你私毀刑具,等同縱囚!還打死了金兵俘虜(他指著地上被譚斯砸得不成人形的金兵尸體)!哪一條都夠砍你十次腦袋!我看你分明是金狗細作,故意放跑同伙,殺人滅口!”
這誅心之論如同毒液潑出,周圍原本嘈雜的士兵和驚魂未定的官差瞬間安靜下來,一道道復(fù)雜的目光聚焦在譚斯身上。林仙兒臉色慘白如紙,急切地想要開口:“不是的!他救了我!那些金兵是來……”
“住口!罪婦安敢狡辯!”押解官差甲粗暴地打斷她,上前一步,粗暴地抓住林仙兒纖細的手臂,要將她拖拽起來。
“滾開。” 譚斯的聲音低沉沙啞,像兩塊銹鐵摩擦。他依舊沒看那官差,目光如磐石般鎖定張黑子。他向前踏出一步,僅僅一步,那魁偉如山的身軀帶來的沉重壓迫感,便讓張黑子和他身后的兵痞下意識地齊齊后退了半步。
“金兵,是我殺的?!弊T斯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夜風(fēng),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坦蕩,“枷鎖,是我掰的?!彼D了頓,目光掃過地上散落的、斷裂處木纖維猙獰扭曲的硬木碎塊,最后落回張黑子那張驚疑不定的臉上,“你,待如何?”
簡單、直接、毫無修飾。沒有辯解,沒有求饒,只有冰冷的陳述和更冰冷的反問。這近乎漠然的態(tài)度,像一記無形的耳光抽在張黑子臉上,噎得他喉頭一甜,臉漲成了醬紫色。他想立刻下令將這個藐視自己的狂徒拿下,但目光觸及地上那具扭曲的金兵尸體,再想起譚斯沖來時那魔神降世般的恐怖氣勢,喉嚨里那句“拿下”卻像被鐵鉗夾住,怎么也吐不出來。他毫不懷疑,此刻若真動手,自己這幾個人怕是不夠眼前這尊兇神塞牙縫的!
就在這劍拔弩張、空氣凝固得幾乎要爆裂之際,一個沉穩(wěn)有力的聲音如同定海神針般響起:
“夠了!都給我住手!”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都頭趙振身著皮甲,面容沉肅,帶著幾名親兵大步流星而來。他目光如電,迅疾掃過一片狼藉的現(xiàn)場:碎裂成塊的沉重木枷、死狀慘烈的金兵尸體、譚斯肩頭滲血的傷口、被官差粗暴拉扯的林仙兒、以及張黑子那副氣急敗壞卻又隱含懼色的嘴臉。一切了然于胸。
“張黑子!”趙振聲音不高,卻帶著久經(jīng)沙場磨礪出的威嚴,不容置疑,“立刻清點傷亡,救治傷員,約束好你手下的人!安撫犯人,不得再生事端!”他先穩(wěn)住了混亂的局面。
“是!”張黑子雖心有不甘,但在趙振的積威之下,只能恨恨地應(yīng)了一聲,怨毒地剜了譚斯一眼,悻悻然帶著手下轉(zhuǎn)身去執(zhí)行命令。
趙振這才將目光轉(zhuǎn)向譚斯,語氣同樣嚴厲:“譚斯!你擅離值守,違抗上官軍令,按律當(dāng)杖責(zé)二十軍棍!”此言一出,林仙兒的心猛地揪緊,擔(dān)憂地望向譚斯。張黑子那邊則有人露出幸災(zāi)樂禍的神色。
然而趙振話鋒一轉(zhuǎn):“然!念你臨危不懼,奮勇殺敵,擊退金寇,保全了羈押點人犯與物資,此乃大功!功過相抵,軍棍暫且記下!待戰(zhàn)后詳查,再行論處!現(xiàn)在,立刻回營,尋軍醫(yī)護好你的傷,等候發(fā)落!” 這處理,表面各打五十大板,實則給了譚斯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臺階。記下軍棍,意味著暫時不罰,保留了轉(zhuǎn)圜余地。
譚斯沉默著,對著趙振的方向,抱拳微微躬身,動作僵硬卻干脆。這是領(lǐng)命。
他轉(zhuǎn)身,目光最后一次落在林仙兒身上。此刻,她已被官差甲和另一名官差粗暴地架起,一具更加沉重、邊緣粗糙的新木枷,正被冷酷地套上她那已被磨破滲血的脖頸。沉重的枷鎖壓下,她纖細的身體猛地一沉,發(fā)出一聲壓抑的痛哼,臉色瞬間煞白,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讓痛苦的呻吟溢出,唯有那雙清澈的眸子,在劇痛中依舊努力抬起,迎向譚斯的目光。
那目光里,恐懼已被巨大的痛苦覆蓋,但更深處的,是濃得化不開的感激、無法言說的擔(dān)憂,以及一種……仿佛在無聲地傳遞著某種誓約般的堅毅。
譚斯的心,像被那目光狠狠攥了一下。他嘴唇翕動了一下,喉結(jié)滾動,最終卻一個字也沒能說出口。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將她此刻的模樣,連同那頸間的血痕和眼中的光芒,一同烙印進靈魂深處。然后,他猛地轉(zhuǎn)身,邁開沉重如山的步伐,朝著軍營那片昏暗的燈火走去?;鸸鈱⑺叽髤s帶著一絲孤寂的背影拉得很長,肩頭那抹暗紅在夜色中如同燃燒的烙印。
“快走!磨蹭什么!想挨鞭子嗎?!”官差粗暴的推搡和呵斥聲再次響起。犯人隊伍在鞭影和哭喊聲中,重新開始移動,朝著更加黑暗、更加未知的北方蹣跚前行。
林仙兒被推得一個趔趄,目光卻依舊固執(zhí)地追隨著那個遠去的背影,直到他徹底融入軍營帳篷的陰影之中,再也看不見。她艱難地、一寸寸地收回目光,低下頭,沉重的木枷幾乎要將她纖細的脖頸壓斷。在無人注意的陰影里,她纖細的手指,在粗糙冰冷的木枷邊緣摸索著。突然,指尖觸碰到一點微濕、微粘的痕跡——是剛才譚斯掰斷木枷時,他粗糲的手指無意間擦過她傷口沾染的一點血跡!她心頭猛地一顫,如同抓住溺水時的浮木,用盡全身力氣,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下一點點沾染了血跡和泥土的木屑,緊緊、緊緊地攥在手心,指甲幾乎嵌進肉里。這點微不足道的、帶著他氣息和體溫的血跡,成了這冰冷絕望囚途上,唯一的、滾燙的慰藉和活下去的錨點。
“活下去…” 她用盡全身力氣,無聲地對自己,也對那個消失在軍營黑暗中的背影,立下誓言。
軍營方向,趙振并未立刻離開。他走到那堆碎裂的木枷旁,蹲下身,拾起一塊斷裂的硬木。斷口處木纖維扭曲撕裂,呈現(xiàn)出一種非人力所能及的瞬間爆發(fā)。他用手指摩挲著那粗糙的斷茬,眼神凝重。
“天生神力…悍勇絕倫…心如赤子,卻背負血海深仇…”趙振低聲自語,眼中精光閃爍,“是柄絕世兇刃,亦是雙刃之劍啊?!彼酒鹕恚虮狈缴铄錈o垠、仿佛隱藏著無數(shù)兇獸的夜空,眉頭緊鎖,“金狗此番受挫,必不甘休。這潭水…怕是要徹底沸騰了?!?/p>
而在營房投下的濃重陰影里,張黑子并未走遠。他正對著幾個心腹,咬牙切齒,聲音壓得極低,卻充滿了怨毒:“功過相抵?哼!趙都頭分明是包庇他!這口氣老子咽不下去!譚八桶…你給老子等著!你不是能吃嗎?老子讓你吃個夠!從明日起,不,就從今晚起!他的伙食,一粒米都別想多!老子看他餓得前胸貼后背,變成軟腳蝦,還怎么囂張!” 陰冷的算計如同毒蛇,在黑暗中悄然吐信。
譚斯回到他那冰冷簡陋的鋪位。營帳里其他士兵看向他的目光復(fù)雜,敬畏、恐懼、好奇、疏離兼而有之。他沉默地撕下衣襟相對干凈的內(nèi)襯,草草纏繞在肩頭滲血的傷口上。饑餓感,如同蘇醒的洪荒猛獸,再次以百倍的兇悍反撲回來!方才激戰(zhàn)消耗的巨大能量,此刻化作了蝕骨的煎熬,比那刀傷更甚地折磨著他。腹中雷鳴般的“咕嚕”聲在寂靜的營帳里格外清晰。他看著空空如也、本該放著他那份微薄口糧的角落,眼神深處那片空洞的黑暗,仿佛又濃稠粘稠了幾分。
遠處,官差鞭打催促犯人的呼喝聲,皮鞭抽在肉體上的脆響,以及林仙兒壓抑不住的、帶著泣音的痛哼,斷斷續(xù)續(xù)地隨風(fēng)飄來。
譚斯猛地攥緊了拳頭,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咯”爆響。
活下去…
他也必須活下去。
夜色,在血腥與壓抑中,愈發(fā)深沉。寒風(fēng)嗚咽,卷過殘破的營旗,仿佛在為即將到來的、更加殘酷的風(fēng)暴,奏響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