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半,一陣刺耳的雞鳴聲將程明從混沌的睡夢中驚醒。
"什么鬼..."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天花板上斑駁的水漬、身下硬邦邦的木板床、空氣中彌漫的陌生氣味,這一切都在提醒他——這里不是他在城市中心的豪華公寓。
"喔喔喔——"雞鳴聲再次響起,近得仿佛就在耳邊。
程明猛地坐起身,一陣酸痛立刻從全身各處傳來。昨晚他輾轉反側到深夜才勉強入睡,這張沒有床墊的木板床讓他渾身不自在。他摸出手機看了一眼,才五點半,屏幕右上角顯示著微弱的信號。
"這么早就開始叫..."程明嘟囔著,試圖用枕頭捂住耳朵繼續(xù)睡。
"咚咚咚!"敲門聲突然響起,嚇得程明差點從床上滾下來。
"程明!起床了!"趙村長粗獷的聲音穿透門板,"六點下地,別磨蹭!"
程明痛苦地呻吟一聲,掙扎著爬下床。他昨晚和衣而睡,現(xiàn)在身上的名牌T恤已經(jīng)皺得像抹布一樣。他拖著腳步走到窗前,推開吱呀作響的木窗。
晨光中,趙村長已經(jīng)站在院子里,身旁停著一輛銹跡斑斑的老式摩托車。幾只公雞在院子里昂首闊步,其中一只特別雄壯的紅冠公雞正挑釁地看著窗口的程明,仿佛在嘲笑他的狼狽。
"給你十分鐘洗漱,然后我教你騎摩托車。"趙村長說完就轉身走向廚房,留下程明一個人發(fā)愣。
"摩托車?"程明瞪大了眼睛。他雖然擁有好幾輛價值百萬的跑車,但從沒騎過這種兩個輪子的玩意兒。
院子里有一個水泥砌成的簡易洗漱臺,程明拿著母親硬塞進行李箱的高級電動牙刷和洗面奶,站在水龍頭前發(fā)愁——沒有熱水,沒有插座,他的電動牙刷成了擺設。
"將就著用這個吧。"趙村長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他身后,遞過來一支最普通的塑料牙刷和一塊看起來已經(jīng)用了一半的肥皂。
程明嫌棄地接過牙刷,小心翼翼地擠了點自帶的牙膏。冰涼的地下水讓他每漱一次口都忍不住打個哆嗦。等他洗完臉,那塊肥皂的氣味讓他皺起鼻子——一種奇怪的草藥味,和他平時用的幾百元一小塊的進口香皂天差地別。
"過來,教你騎車。"趙村長已經(jīng)坐在摩托車上,發(fā)動機發(fā)出刺耳的轟鳴。
程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過去,這輛摩托車看起來至少有二十年歷史,油箱上滿是劃痕,后視鏡缺了一個,座位上的皮革開裂,露出里面的海綿。
"這是離合,這是油門,這是檔位..."趙村長簡單地介紹著,程明聽得一頭霧水。
"要不...我走路?"程明試探性地問。
"地里離這兒有三里路,你想走也行。"趙村長面無表情地說,"不過七點前不到,今天就沒早飯。"
程明的肚子適時地發(fā)出一聲抗議。他昨晚因為嫌棄農(nóng)村的飯菜,只吃了一小碗白米飯,現(xiàn)在餓得前胸貼后背。
"我...我試試吧。"他硬著頭皮跨上摩托車后座。
"不是坐后面,是你來騎!"趙村長下了車,把位置讓給程明。
程明手忙腳亂地握住車把,感覺全身肌肉都繃緊了。在趙村長的指導下,他勉強啟動了摩托車,車子猛地向前一竄,嚇得他尖叫一聲,差點松手。
"穩(wěn)?。‰x合慢慢放!"趙村長在后面大喊。
摩托車歪歪扭扭地在院子里轉了兩圈,程明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那只紅冠公雞不知死活地突然從車前跑過,程明慌亂中猛按剎車,結果用力過猛,連人帶車摔在了地上。
"哎喲!"程明的膝蓋重重磕在水泥地上,疼得他齜牙咧嘴。
趙村長搖搖頭走過來扶起摩托車:"算了,今天還是我?guī)惆?。再磨蹭天都亮了?
程明狼狽地爬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牛仔褲膝蓋處已經(jīng)磨破了一個洞——這可是價值五千多的設計師款!更糟的是,那只公雞此刻正趾高氣揚地在他面前踱步,似乎在慶祝自己的勝利。
"該死的畜生..."程明小聲咒罵著,一瘸一拐地走向摩托車。
就在這時,院子的大門被推開,一個穿著簡單白T恤和牛仔褲的年輕女孩走了進來,手里拎著一個鼓鼓的帆布包。
"趙叔,我回來了!"女孩的聲音清脆悅耳,"這是新來的?"
程明抬頭看去,只見一個約莫二十四五歲的女孩站在晨光中,齊肩的黑發(fā)利落地扎成馬尾,素凈的臉上沒有化妝,卻透著健康的紅潤。她不算特別漂亮,但那雙明亮的眼睛和自信的神態(tài)讓程明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啊,林技術員回來啦。"趙村長的語氣明顯親切了許多,"這是程明,城里來的,要在咱們村住一陣子。程明,這是林小滿,農(nóng)大畢業(yè)的技術員,現(xiàn)在在村里搞農(nóng)業(yè)推廣。"
林小滿走近幾步,大方地伸出手:"你好,程明。"
程明下意識地伸手相握,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看似嬌小的女孩手勁不小,掌心還有一層薄繭——這是長期勞作留下的痕跡。
"你好..."程明有些尷尬地收回手,突然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的模樣有多狼狽:頭發(fā)亂蓬蓬的,衣服皺巴巴的,膝蓋上還有個破洞。
"你們這是要下地?"林小滿看了看摩托車和程明的打扮,嘴角微微上揚,"城里人第一次騎摩托?"
程明感到一陣莫名的惱火,這個村姑憑什么嘲笑他?
"摔一跤很正常。"他硬邦邦地說,"我在俱樂部騎哈雷從來沒摔過。"
這當然是謊話,程明唯一接觸過的兩輪交通工具是他價值八萬的電動平衡車。
林小滿挑了挑眉:"哈雷?那不錯啊。不過在我們這兒,這種老式摩托更實用。"她拍了拍趙村長那輛破車的后座,"能拉貨,能載人,壞了也好修。"
程明剛想反駁,肚子卻不爭氣地又叫了一聲。
林小滿笑了:"沒吃早飯吧?我包里有縣里買的包子,要不要先墊墊?"
沒等程明回答,趙村長就擺手道:"不用了,我?guī)サ乩?,回來再吃。小滿你剛回來先休息吧,下午再去大棚看看。"
林小滿點點頭,又看了程明一眼:"祝你好運,城里人。記得戴帽子,太陽很毒的。"
說完,她就拎著包走向西屋,步伐輕快而有力。
程明目送她離開,不知為何,這個普通農(nóng)村女孩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是因為她有多漂亮,而是她身上那種城市女孩少有的爽朗和自信。
"別發(fā)呆了,上車!"趙村長已經(jīng)重新發(fā)動了摩托車。
這一次,程明老老實實地坐上了后座。摩托車駛出院子,顛簸在鄉(xiāng)間土路上,程明不得不緊緊抓住趙村長的衣服以防被甩下去。
清晨的風帶著泥土和植物的清香撲面而來,道路兩旁是一望無際的綠色田野,遠處群山如黛,天空湛藍如洗。程明不得不承認,這里的風景確實很美,比他想象中的農(nóng)村要好得多。
"那個林...林技術員,她是本地人?"在發(fā)動機的轟鳴聲中,程明提高聲音問道。
"小滿啊,她是咱們青山村的人,考上大學去了省城,畢業(yè)后在城里找了份好工作,干了不到一年就回來了。"趙村長的語氣中透著自豪,"她說要回來建設家鄉(xiāng),現(xiàn)在幫著村里搞新型農(nóng)業(yè),大棚蔬菜啊,有機種植啊,都是她在弄。"
程明有些意外:"放棄城市工作回農(nóng)村?為什么?"
"你們城里人不懂。"趙村長笑了笑,"有些人就是戀家,覺得根在這兒。再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政策好,有知識的年輕人回來發(fā)展,不見得比在城里差。"
程明不以為然。在他看來,放棄城市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回到這種窮鄉(xiāng)僻壤,簡直是腦子進水了。那個林小滿看起來挺聰明的,怎么會做出這種選擇?
摩托車在一片開闊的農(nóng)田邊停下,幾個農(nóng)民已經(jīng)在地里干活了,看到趙村長紛紛打招呼,同時好奇地打量著程明這個生面孔。
"老張,這是城里來的程明,接下來一段時間在咱們村體驗生活。"趙村長向一個五十多歲的精瘦男人介紹道,"你帶帶他,從簡單的開始。"
老張上下打量著程明,目光在他破了洞的牛仔褲和限量版球鞋上停留了片刻,搖搖頭:"這細皮嫩肉的,能干農(nóng)活?"
程明感到一陣惱怒:"別小看人,不就是種地嗎?有什么難的。"
老張和趙村長交換了一個眼神,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行啊,那今天就從除草開始吧。"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是程明二十五年來最痛苦的一段時間。老張給了他一把鋤頭,教他如何辨別雜草和莊稼,然后讓他負責一小塊地的除草工作。
看起來簡單的動作,實際操作起來卻異常艱難。鋤頭比想象中沉重得多,程明沒干幾分鐘手掌就磨出了水泡,腰也酸得直不起來。太陽越升越高,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臉上的防曬霜早就被汗水沖得七零八落。
更糟的是,他根本分不清哪些是雜草哪些是莊稼,好幾次差點把好好的秧苗給鋤了,惹得老張連連搖頭。
"小伙子,你這樣不行啊。"老張拿過程明手中的鋤頭,熟練地示范著,"動作要這樣,手腕用力,不是光靠胳膊。"
程明喘著粗氣,感覺頭暈目眩。他從小到大連自己的襪子都沒洗過,何曾受過這種罪?
"我...我需要休息一下。"他踉蹌著走到田埂邊,一屁股坐在地上,拿起帶來的礦泉水猛灌幾口。
趙村長走過來,遞給他一頂草帽:"戴上吧,不然會中暑的。"
程明接過草帽,猶豫了一下還是戴上了——此刻他已經(jīng)顧不上形象了。
"怎么樣,還覺得種地簡單嗎?"趙村長在他旁邊蹲下,掏出一包廉價的香煙。
程明沒有回答,他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們城里人吃的每一粒米,每一棵菜,都是農(nóng)民這樣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趙村長點燃香煙,深深吸了一口,"你媽送你過來是對的,再這樣下去,你都快廢了。"
程明抬起頭,想反駁卻找不到詞。他確實從未想過食物是怎么來的,就像他從未關心過自己衣柜里的衣服是誰做的、銀行卡里的錢是怎么賺來的一樣。
"休息好了就繼續(xù),干完這一小塊地就能回去吃早飯了。"趙村長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土。
程明看著那片似乎永遠鋤不完的地,絕望感油然而生。但饑餓感更強烈,為了能吃上早飯,他只好咬牙站起來,重新拿起那把可惡的鋤頭。
太陽升到正空時,程明終于完成了他的第一項農(nóng)活。雖然質量堪憂,但好歹是把那片地的雜草清理得差不多了。老張勉強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他的勞動成果。
回村的路上,程明癱在摩托車后座,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在抗議。他的手掌磨出了三個水泡,臉上和脖子上被曬得火辣辣的疼,昂貴的T恤沾滿了泥土和汗水,徹底報廢了。
"下午兩點去大棚,林技術員會教你一些基礎農(nóng)業(yè)知識。"趙村長在院子門口停下摩托車,"現(xiàn)在去吃早飯吧,然后休息一會兒。"
程明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走進院子,發(fā)現(xiàn)林小滿正坐在柿子樹下的石桌旁吃飯。看到他進來,她招了招手:"來,給你留了飯。"
桌上擺著兩碗粥,一碟咸菜,幾個饅頭和兩個煮雞蛋。對平時早餐都要吃五星級酒店自助的程明來說,這簡直寒酸得不可思議。但此刻他餓得能吞下一頭牛,顧不上挑剔了。
"謝謝。"他低聲道謝,坐下來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令他意外的是,這簡單的食物竟然出奇地美味——粥熬得濃稠香甜,咸菜清脆爽口,饅頭松軟有嚼勁。
"慢點吃,別噎著。"林小滿遞給他一杯水,"第一次下地?"
程明點點頭,嘴里塞滿了食物。
"都這樣,過幾天就習慣了。"林小滿笑了笑,"你從哪個城市來的?"
這個問題讓程明警覺起來。母親特意囑咐他不要透露自己的家庭背景,以免被特殊對待或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就...省城。"他含糊地回答,"普通上班族,公司派我來體驗農(nóng)村生活,寫個報告什么的。"
林小滿似乎沒有懷疑:"哦,那就是來調研的。挺好的,現(xiàn)在城里人對農(nóng)村了解太少了。"
程明松了口氣,同時有些內(nèi)疚——他并不習慣說謊。但想到如果說實話可能會被當成怪物看待,還是決定繼續(xù)保持這個普通城市青年的偽裝。
"你呢?"他轉移話題,"趙叔說你大學畢業(yè)又回來了,為什么?"
林小滿的眼睛亮了起來:"因為我發(fā)現(xiàn)農(nóng)村更需要年輕人啊。我在省農(nóng)大學的是設施農(nóng)業(yè),城里相關崗位不多,而且..."她頓了頓,"我覺得在這里更能實現(xiàn)我的價值。我們村土壤條件好,水資源豐富,特別適合發(fā)展現(xiàn)代設施農(nóng)業(yè)。去年我回來搞了兩個實驗大棚,種有機蔬菜,收益比普通種植高三倍呢!"
程明聽著,雖然不太明白什么是"設施農(nóng)業(yè)",但被林小滿的熱情感染了。這個女孩談起農(nóng)業(yè)時整個人都在發(fā)光,和城里那些只關心名牌和八卦的女孩截然不同。
"所以你就放棄了城市生活?不覺得...可惜嗎?"程明忍不住問。
"有什么可惜的?"林小滿反問,"城市有城市的好,農(nóng)村有農(nóng)村的好。我覺得在這里更自由,更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她看了看程明困惑的表情,笑了,"算了,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懂。吃完飯去休息吧,下午我?guī)闳ゴ笈锟纯础?
程明確實不懂。在他的人生觀里,成功就等于在城市里有大房子、豪車和高薪工作。放棄這些回到農(nóng)村,在他看來簡直是不可理喻。
但當他拖著酸痛的身體回到東屋,倒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時,腦海中卻不斷回放著林小滿談起農(nóng)業(yè)時發(fā)亮的眼睛。在沉入夢鄉(xiāng)前,他模糊地想:也許這個女孩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