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的高熱在第三日清晨終于退了。
時顏用布巾擦去她額頭最后一層薄汗時，小姑娘忽然睜開眼，嗓音還帶著病后的沙啞：
“姐姐，我好像聞到藥香了?！?/p>
時顏手一頓，將熬藥剩下的藥渣往藥爐里塞得更深些，火星子濺在青磚上，燙出幾個黑印?！澳銦苛恕！?/p>
她笑著揉了揉春桃的頭發(fā)，粗布袖口掃過對方滾燙的耳廓，“是爐子里的米湯香?！?/p>
同屋的小夏正蹲在地上翻曬被褥，聞言探出頭：“春桃能好，全是姐姐日夜守著的功勞?！?/p>
秋菊端著水盆進來，接口道：“那天晚上姐姐出去找藥，回來時鞋上全是泥，手還被劃破了呢?！?/p>
時顏往藥爐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她側臉發(fā)紅。
“別瞎說，” 她打斷她們，語氣比平日嚴肅些，
“春桃是自己扛過來的，這屋子里哪來的藥草?！?/p>
幾個姑娘都愣住了。小夏性子最直，忍不住追問：“可是姐姐明明……”
“沒有可是，” 時顏轉過身，目光掃過四張困惑的臉，
“我不過是燒了些熱水，真正撐過來的是春桃自己。這事你們知我知，出去了，就當沒這回事。”
春桃裹著被子坐起來，看著時顏手腕上未褪的劃痕，忽然懂了什么，拉住她的手：“姐姐是怕…… 怕被人知道？”
時顏點頭，指尖在春桃手背上輕輕拍了拍：
“宮里不比外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會些粗淺的法子不假，但我們連熬藥都是偷偷在屋里弄，況且沒有藥材，真遇到大病也束手無策。”
她頓了頓，看向另外三人，
“你們若信我，日后誰有頭疼腦熱，悄悄告訴我便是。但對外，萬萬不可提起。”
秋菊咬著唇：“可姐姐這般本事，藏著多可惜？說不定能被哪位貴人看中……”
“看中？” 時顏笑了，笑聲里帶著點澀。
“被看中的是本事，還是能當藥罐子試藥的命？”
她低頭攪了攪罐子，木勺碰撞陶鍋發(fā)出沉悶的響。
“咱們只求平平安安熬過這三年，不好嗎？”
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
四個姑娘對視一眼，終究是春桃先開了口：“我懂了姐姐，我什么都不會說的。”
小夏和秋菊也跟著點頭，她們雖不懂其中關節(jié)，卻信時顏不會害她們。
時顏這才松了口氣，
春桃病好后，時顏照舊每日巳時去常樂公主的寢殿。
只是自那日在御花園撞見林復，她的手便總也穩(wěn)不下來。
繡針在綢緞上戳出一個個歪歪扭扭的洞，活像被老鼠啃過的痕跡。
“時顏，你這針腳怎么比前幾日更亂了？” 常樂公主托著腮看她，腕間金鈴晃得人眼暈。
“莫不是故意跟我比誰繡得差？”她小鹿般得眼睛看著時顏。
時顏捏著繡針的手指泛白，指尖的凍瘡被絲線勒出紅痕。“奴婢愚笨，讓公主見笑了?！?/p>
她不敢抬頭，怕眼里的慌亂被人看穿。
那日林復的身影總在眼前晃，玄色龍袍的暗紋、月光下冷峻的側臉，還有轉身時那聲若有若無的嘆息，都像針一樣扎在心上。
劉姑姑拿著時顏的繡品，眉頭擰成個疙瘩：“公主您瞧，這哪是蟠龍，倒像是條蚯蚓在泥里打滾?！?/p>
常樂公主卻搶過繡繃，笑得眉眼彎彎：“我倒覺得挺別致，像極了我小時候畫的龍?！?/p>
日子在飛針走線中流逝，轉眼間常樂公主的蟠龍繡品終于完工，金線在陽光下流轉，龍鱗栩栩如生，竟真有了幾分皇家威儀。
“成了！” 公主舉起繡繃，笑得比春日繁花還艷，“這件生日禮物，皇兄定會喜歡的。”
她轉頭看向時顏，“你的呢？”
時顏的臉瞬間漲紅，她的繡品被塞在繡架最底層，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幾朵桃花，針腳稀松，線頭還露在外面，實在拿不出手。
“奴婢…… 奴婢的實在難登大雅之堂?！?/p>
“那怎么行?！?公主卻不依，親自翻出她的繡品。
“這是你第一件作品，必須留著。”
她不由分說地將繡繃塞進時顏懷里，“帶回浣衣局去吧，說不定日后看，還能笑出聲呢?！?/p>
時顏抱著那方粗糙的繡品，走出公主寢殿時，陽光正烈，刺得她眼睛發(fā)疼。
繡繃上的桃花歪歪扭扭，像極了忘憂山漫山遍野的野櫻，恍惚間，竟與記憶里那個教她寫字的清貴公子重疊。
她忽然想起他說過的話：“橫要平，豎要直?！?原來有些東西，真的刻進骨子里了。
回到浣衣局時，春桃正在井邊捶打衣物，木槌撞擊石板的聲音沉悶而規(guī)律。
見時顏回來，她笑著揮手：“姐姐可算回來了，李姑姑說，公主的刺繡結束了，你以后不用再去了?！?/p>
時顏將繡繃小心翼翼地放進自己的木箱，鎖上銅鎖。“嗯，以后就安心洗衣服了?！?/p>
她走到井邊，挽起袖子，伸手去夠木盆里的衣物。
臘月的水冰得刺骨，指尖剛浸進去，就疼得發(fā)麻。
可奇怪的是，心里卻有種莫名的踏實。
春桃湊過來，小聲問：“姐姐，不去公主那里，會不會覺得可惜，畢竟這里好辛苦的?！?/p>
時顏用力捶打著一件錦緞衣袍，皂角泡沫濺在臉上，涼絲絲的?！安豢上В?/p>
她看著水面倒映出的自己，臉被凍得通紅，眼角有了細紋，“這里挺好的?！?/p>
是啊，這里挺好的。
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挑水、燒火、捶打衣物，直到月上中天才能歇息。
手上的凍瘡破了又好，好了又破，結出厚厚的繭子。
可至少，不用再提心吊膽害怕突然遇見林復。
洗衣房的木盆里結著薄冰，時顏的手在水里泡得發(fā)白，可她臉上卻帶著笑。
小夏和秋菊在一旁說笑，春桃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其他的宮女們也都在低聲交流著。
木槌撞擊石板的聲音此起彼伏，像一首單調卻安穩(wěn)的歌謠。
時顏忽然覺得，這樣也不錯。
無趣，卻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