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過來了,卻注定不屬于我。
甚至,連我此刻的存在,都像一個荒誕的錯誤。
日子在一種刻意維持的平靜下流淌,像這老宅后門那條渾濁的小河,表面緩慢,底下卻涌動著無法言說的暗流。
陸淮舟的身體以驚人的速度恢復著。高燒帶來的虛脫感漸漸褪去,那雙緊閉多日的眼睛終于睜開。
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睛時,我正端著剛熬好的、散發(fā)著苦澀氣味的草藥湯走進那間低矮的屋子。
林秀云坐在他床邊的小凳上,手里拿著一塊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他手臂上已經結痂的傷口邊緣。
他靠在床頭,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眼睛……深邃得如同古井,沉靜地注視著林秀云專注的動作。
那目光里沒有了照片中凝固的憂郁,也沒有了昏迷時的痛苦掙扎,只剩下一種專注的、帶著探究意味的平靜。
他看到我進來,目光很自然地移了過來。那一瞬間,我的心跳驟然停滯。
那雙眼睛清澈、平靜,帶著重傷初愈者的虛弱,以及一種軍人特有的、內斂的銳利。
他微微頷首,嘴角似乎想牽起一個表示謝意的弧度,但終究太過虛弱,只化為一個極其輕微的點頭動作。
“林小姐。”
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像粗糲的砂紙摩擦,“多謝你這些天的照顧?!彼哪抗庠谖夷樕隙虝和A?,帶著純粹的感激,然后便像被磁石吸引般,自然地、溫柔地落回林秀云身上。
看著她因為他的注視而微微泛紅的臉頰,看著她笨拙又努力放輕的動作。
“陸……陸長官,”林秀云的聲音細若蚊蚋,頭垂得更低了,耳朵尖都紅透了,“藥好了,趁熱喝吧?!?/p>
“叫我淮舟就好。”他溫和地糾正,聲音放得極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林秀云的臉更紅了,幾乎要埋進胸口。
我默默地把藥碗放在床邊唯一一張搖搖欲墜的小木桌上,碗底磕碰桌面發(fā)出輕微的“嗒”一聲。
陸淮舟的目光似乎被這聲音吸引,又轉過來看了我一眼,依舊是那種帶著距離感的、禮貌的感激:“辛苦了?!彪S即,他的注意力又完全回到了林秀云身上,看著她鼓起勇氣,舀起一勺藥汁,小心翼翼地吹涼,再遞到他唇邊。
那專注的目光,那幾乎化為實質的溫柔,像一根根細密的針,扎在我心口最柔軟的地方。
我退到房間的角落,陰影籠罩下來,將自己藏匿。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角落灰塵的嗆人味道。
看著林秀云因為他的注視而慌亂羞怯,看著他順從地喝下她喂的藥,看著他眼底那份只有對著她才會流露的、近乎縱容的暖意……每一次,都像在確認一個早已心知肚明、卻又不甘承認的事實。
我成了這個空間里一個徹底的旁觀者。一個影子。一個……多余的存在。
他的身體一天天好轉。
他能自己坐起來了,能扶著墻慢慢走動了。林秀云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像初春解凍的溪流,帶著羞澀的歡快。
她會坐在門檻上,一邊擇著野菜,一邊小聲哼起不成調的鄉(xiāng)間小曲。
陸淮舟有時會靠在門框上,靜靜地看著她,眼底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漾開。
而我,除了沉默地幫林秀云分擔更多的雜活——去更遠的溪邊打水,爬上吱嘎作響的閣樓尋找干凈的舊布,在昏暗的灶房里熬煮那些氣味濃烈的草藥——別無選擇。
只有在替他換藥時,指尖才能短暫地觸碰到他溫熱的皮膚,感受到那層薄薄皮膚下蘊藏的力量正在復蘇。
每一次觸碰都讓我指尖發(fā)燙,心口卻一片冰涼。
他沉默著,目光會禮貌地避開我忙碌的手,更多時候,是穿過我的肩頭,落在窗外忙碌的林秀云身上,或者,干脆閉上眼,像是在閉目養(yǎng)神,又像是在享受這難得的、由她帶來的片刻安寧。
“小溪姐,”一次換完藥,林秀云拉著我的手,眼睛亮晶晶的,“今天天氣好,我們扶陸長官去院子里坐坐吧?老悶在屋里不好。”
她臉上帶著純粹的、分享快樂的表情。
我喉嚨發(fā)緊,點了點頭。
院子很小,夯實的泥土地面,角落長著幾叢頑強的雜草。
林秀云費力地搬出家里唯一一張還算完好的藤椅,用袖子仔細擦了擦。
我扶著陸淮舟的手臂,隔著粗布衣衫,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手臂肌肉的輪廓和沉穩(wěn)的力量感。
他微微借力,腳步還有些虛浮,但每一步都踏得很穩(wěn)。
坐下時,他對我道了聲謝,目光卻立刻轉向正在一旁拍打藤椅上最后一點灰塵的林秀云,嘴角揚起一個真實的弧度:“麻煩你了,秀云。”
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灑下來,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微微瞇著眼,靠在藤椅上,看著林秀云在院子里笨拙地晾曬剛洗好的、打著補丁的衣物。
陽光跳躍在她烏黑的發(fā)辮上,跳躍在她年輕而充滿活力的身體上。他看得那樣專注,那樣……心滿意足。
我站在屋檐下的陰影里,看著陽光中的他們。一個挺拔英俊,眉宇間的沉郁被此刻的寧靜沖淡;一個青春明媚,像一株沾著露水的野花。他們之間流淌著一種無聲的、默契的暖流,隔絕了周遭所有的破敗和風雨飄搖。那畫面美好得刺眼。
心口的位置,空得發(fā)疼。像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塊。
我悄悄轉身,離開了那片溫暖的陽光,重新躲進老宅深處那熟悉的、冰冷的陰影里。
指甲再次深深陷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痛。只有一種被命運嘲弄的、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冰冷。
他眼底的光,從來只為一個人點亮。而我,只是被那光芒無意掃過的、微不足道的塵埃。
時間在煎熬中爬行。陸淮舟的傷處只剩下最頑固的那道,在肩胛下方,愈合緩慢,邊緣還有些發(fā)紅。
這天午后,林秀云被隔壁阿婆叫去幫忙縫補一件急用的衣裳。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他??諝鈵灍嵴吵?,只有窗外知了不知疲倦的嘶鳴。
“林小姐,”他靠在床頭,背對著我,聲音平靜,“又要麻煩你了?!?/p>
“嗯?!蔽业偷蛻艘宦?,端著盛放紗布和藥膏的木盤走過去。熟練地解開他肩頭纏繞的舊繃帶。
傷口暴露出來,那道深褐色的痂覆蓋在粉紅色的新肉上,邊緣確實有些發(fā)紅。
我皺了皺眉,用鑷子夾起浸了溫鹽水的棉球,小心翼翼地擦拭傷口周圍的皮膚。
動作間,我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他肩胛下方緊實的肌肉線條。
每一次觸碰,都像點燃一小簇細碎的火星,沿著指尖一路燒灼到心口。
我極力屏住呼吸,控制著手的穩(wěn)定,努力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傷口上。然而,那股屬于他的、混合著淡淡藥味和年輕男性氣息的溫熱,卻頑固地鉆進我的鼻腔,纏繞著混亂的心緒。
屋子里太安靜了。
只有棉球擦拭皮膚發(fā)出的極其細微的“沙沙”聲,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似乎也感覺到了這份尷尬的靜默,微微側過頭,目光落在墻角那個蒙塵的舊木箱上,像是在尋找話題打破沉寂:“秀云……她是個好姑娘?!?/p>
我的動作猛地一頓。鑷子上的棉球差點掉下來。
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捏了一下,驟然縮緊。
“是?!?/p>
我強迫自己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天真,善良,像……”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比喻,目光變得柔和,“像這山野里沒人注意的小花,風再大,雨再急,也總能活下來,還開得那么干凈?!?/p>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近乎嘆息的溫柔。
“嗯?!蔽覚C械地應著,指尖用力壓下一小塊新的紗布,動作有些重。
他肩胛的肌肉微微繃緊了一下,但沒說什么。
沉默再次籠罩下來。
這沉默卻比剛才更沉重,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
我加快了手上的動作,只想盡快結束這令人窒息的獨處。
就在我拿起藥膏,準備涂抹時,他的目光忽然從墻角收回,落在我的側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林小姐,”
他的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種軍人特有的敏銳,“你……似乎總是不太開心?”
藥膏罐冰冷的邊緣硌著我的掌心。
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
我猛地低下頭,幾乎要把臉埋進藥盤里,聲音繃得緊緊的,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沒有。只是……天太熱了?!?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
他沒有再追問。
只是那若有所思的目光,像帶著重量,停留在我低垂的發(fā)頂,仿佛無聲地穿透了我拙劣的謊言,讓我無所遁形。
直到我最后系好繃帶的結,那目光才緩緩移開。
空氣里只剩下藥膏濃烈的苦味,和我胸腔里那顆瘋狂跳動、卻又被某種冰冷的絕望緊緊包裹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