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大門在黑暗中沉默地矗立。我顫抖著手摸出鑰匙,插了好幾次才對準鎖孔。
門軸發(fā)出干澀刺耳的“嘎吱”聲,一股混合著塵埃、霉味和歲月沉寂的氣息撲面而來,
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瞬間將我罩住。沒有開燈。不敢開燈。黑暗中,
熟悉的家具輪廓如同蟄伏的巨獸。我憑著記憶,跌跌撞撞沖向通往閣樓的狹窄樓梯。
木質的樓梯在腳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每一步都揚起嗆人的灰塵。閣樓低矮,空氣凝滯,
帶著濃重的、陳年的腐朽氣味。黑暗中,雜物堆疊的輪廓如同怪異的墳冢。在哪里?
那個破木箱!我掏出手機,屏幕慘白的光柱在黑暗中慌亂地掃射。
光束掠過蒙塵的農(nóng)具、破舊的藤椅、散落的麻袋……最終,
死死地釘在閣樓最深處、墻角那個幾乎被雜物淹沒的深褐色木箱上!就是它!
心臟在喉嚨口瘋狂跳動。我?guī)缀跏菗淞诉^去,顧不上飛揚的塵土嗆入肺管。木箱沒有上鎖,
只是蓋著沉重的木板。我雙手抓住木板邊緣,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向上一掀!“哐當!
”木板沉重地砸在地上,激起更大的塵浪。嗆咳著,我迫不及待地將手機光柱投向箱內(nèi)。
里面堆著一些破爛的棉絮、幾件早已朽壞的粗布衣服。而在這些破爛之上,
一個深褐色、皮質已經(jīng)干裂發(fā)硬、四角包著磨損黃銅的舊式公文包,靜靜地躺在那里!
就是它!我的呼吸瞬間停止。光柱顫抖著,落在公文包的搭扣旁邊——那里,
一個深藍色的、圓形的印章痕跡,雖然同樣磨損模糊,但輪廓和顏色,
與照片背面那個模糊的藍色印痕,驚人地相似!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
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我伸出劇烈顫抖的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粗糙的皮革。
公文包的搭扣已經(jīng)銹蝕,我用力掰了幾下,發(fā)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終于“咔噠”一聲彈開。
一股更加濃烈的、混合著舊皮革、灰塵和某種難以形容的陳舊紙張的氣息涌了出來。
我屏住呼吸,將手機湊近,另一只手顫抖著探入公文包內(nèi)部。里面東西不多。
幾頁邊緣卷曲、泛黃發(fā)脆的紙張。一個同樣泛黃、硬質的信封。還有……一個薄薄的小本子,
封面是深藍色布面,燙金的字跡早已斑駁脫落大半,只隱約看出“證”和“書”的輪廓。
我的指尖首先碰到了那個硬質信封。它沒有封口。我顫抖著將它抽了出來。信封很薄,
里面似乎只有一張紙。我將它抽出,在手機慘白的光線下展開。是一張照片。
一張和爺爺珍藏的那張一模一樣的軍裝照!照片上,
那個年輕、英俊、眉宇間凝著沉郁的軍官,用同樣的姿勢和眼神,
平靜地注視著幾十年后這個閣樓里、驚恐欲絕的我。但這一次,
照片背面沒有“致云云——此生摯愛”的字跡。它是空白的。
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我死死捏著這張空白的照片,
又猛地抓起從爺爺手里奪來的那張!兩張照片在顫抖的光線下并排——同樣的影像,
同樣的泛黃!唯一的不同,就是爺爺那張背面有字,有那模糊的藍色印痕!
那字……那字不是爺爺?shù)?!是照片上這個軍官寫的!是寫給“云云”的!而這張空白的照片,
或許才是……原本屬于公文包主人的那張?巨大的恐懼和混亂幾乎將我撕裂!我丟開照片,
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抓起公文包里那個薄薄的深藍色布面小本子!指尖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幾乎要捏碎那脆弱的封面。翻開!第一頁!
頂部印著褪色的、繁體的字跡——“國民革命軍陸軍軍官身份證明書”。
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瘋狂地向下掃去!掠過那些表格和欄目,死死釘在姓名欄那一行!
那里,用黑色的、剛勁有力的鋼筆字,清晰地填寫著一個名字:沈 泊 舟沈泊舟!
不是陸淮舟!是沈泊舟!“舟”……是沈泊舟!那“云”……是誰?!血液在瞬間徹底凝固!
大腦一片空白!我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癱坐在冰冷、滿是灰塵的閣樓地板上,
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墻壁。手機從無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聲掉在積灰的地板上,
屏幕朝下,唯一的光源驟然熄滅。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間將我吞沒。只有那個名字,
如同燒紅的烙鐵,在無邊的黑暗中灼燒著我的神經(jīng):沈泊舟!沈泊舟!
照片上那個英俊沉郁的軍官,
那個在1948年破敗灶房里單膝跪地、向十八歲的林秀云熾熱求婚的男人……他叫沈泊舟!
那爺爺……陸淮舟……他是誰?!奶奶……她愛的……到底是誰?!
巨大的、冰冷的絕望和無邊的困惑像冰冷的潮水,將我徹底淹沒。
我在無邊的黑暗中蜷縮起來,牙齒咯咯作響,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
掌心還緊緊攥著那枚冰冷的戒指,
戒指內(nèi)壁那兩個刻字——“云”“舟”——此刻像淬毒的獠牙,狠狠噬咬著我的皮肉和靈魂。
云是誰?舟是誰?
沈泊舟……林秀云……陸淮舟……一個冰冷、殘酷、卻又在黑暗中逐漸清晰的輪廓,
緩緩浮現(xiàn)。我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在濃稠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冷中不知癱坐了多久。
直到閣樓小窗外透進一絲極其微弱的、屬于黎明的灰白光線,
才勉強驅散了一點吞噬人心的黑暗,卻也將閣樓里堆積的雜物輪廓勾勒得更加鬼魅。
手機屏幕朝下,在積灰的地板上映出一小片模糊的光暈。我掙扎著,
用凍得麻木的手指將它撿起。屏幕沾滿了灰塵,但還亮著。微弱的光線下,
我再次看向那個深藍色的布面證件本,看向那個力透紙背的名字——沈泊舟。目光緩緩下移,
掠過部隊番號(一串冰冷的數(shù)字)、軍銜(上尉)、籍貫(一個陌生的江南地名)……最終,
欄:民國三十七年六月五日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六月……1948年六月五日!
這個日期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我混亂的記憶!
1948年……奶奶的老宅……我穿越過去時,陸淮舟(不,是沈泊舟?。┥硎苤貍?/p>
不醒……林秀云和我日夜照料……他昏迷中呼喚“云云”……他醒來……他求婚……這一切,
都發(fā)生在1948年!而這個證件……是在1948年六月五日簽發(fā)的!沈泊舟的軍官證!
那么……在我穿越過去的那個時間點……1948年的夏天……沈泊舟,他還活著!
他剛剛拿到這個證件不久!他就在奶奶的老宅里養(yǎng)傷!他向林秀云求了婚!那……那枚戒指!
那枚刻著“云”“舟”的戒指!就是他的!是他準備送給林秀云的!
“呃……” 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嗚咽。巨大的眩暈感再次襲來。我強迫自己冷靜,
顫抖的手指繼續(xù)翻動那本薄薄的證件。后面幾頁是空白的。
直到最后一頁……在封底內(nèi)側的硬紙襯頁上,
一行極其熟悉的、力透紙背的、褪色的鋼筆字跡,如同燒紅的烙鐵,猝然撞入我的眼簾!
字跡!和爺爺珍藏的那張照片背面的字跡——一模一樣!云云吾愛:見此證如見吾。
戰(zhàn)事兇危,若有不測,此證與吾心,永伴汝側。
泊舟卅七年六月五日夜云云吾愛……泊舟……卅七年六月五日夜……1948年六月五日夜!
就在他拿到軍官證的當天深夜!他寫下了這行字!留在了這本證明他身份的證件里!
留給他心愛的“云云”!“泊舟”……“舟”……沈泊舟!戒指內(nèi)壁的“舟”,是他!
是沈泊舟!那“云”……就是云云!就是林秀云!
巨大的悲傷和一種近乎窒息的宿命感瞬間將我吞沒!淚水再次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沈泊舟愛林秀云!刻骨銘心!他在奔赴未知的兇險戰(zhàn)場前,
將自己的軍官證留給了她,作為信物,作為他存在過、愛過的證明!
那枚刻著他們名字的戒指,就是他熾熱愛情的最終封??!可是……可是為什么……?
為什么最終,是爺爺陸淮舟珍藏了沈泊舟的照片?
為什么照片背面沈泊舟寫給“云云”的絕筆,會被爺爺當作自己的誓言珍藏一生?
為什么奶奶的骨灰盒上,鑲嵌著沈泊舟的戒指?為什么爺爺臨終呼喚“戒指”?
為什么他至死都緊握著沈泊舟的照片?一個冰冷、殘酷、卻又在黑暗中逐漸清晰的答案,
如同深淵中浮起的冰山,露出了它猙獰的一角。陸淮舟……他替代了沈泊舟!
沈泊舟……他沒能回來!我猛地抓起公文包里那幾頁卷曲發(fā)脆的泛黃紙張。
手指因為極度的緊張和寒冷抖得幾乎拿不住。就著手機微弱的光線,我顫抖著將它們展開。
不是公文。是信。字跡潦草,帶著匆忙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感,
寫在粗糙的、印著某某部隊抬頭的信箋紙上。抬頭沒有稱呼,
直接就是正文:秀云同志:驚悉泊舟兄噩耗,悲慟難言。月前泊舟兄所部奉命穿插敵后,
于黑山坳遭遇數(shù)倍之敵合圍,血戰(zhàn)竟日,終因寡不敵眾……泊舟兄身先士卒,率部反復沖殺,
身中數(shù)彈,壯烈殉國……遺體……未能搶回……泊舟兄生前,常言及家鄉(xiāng)有你,
是他此生唯一牽掛。每每談及,雖戰(zhàn)事倥傯,眉宇間亦有暖意。他曾鄭重囑托于我,
若有不測,務必將他貼身之物轉交于你。今遵其遺愿,
特將泊舟兄視若珍寶之照片一張(背面有他親筆),及其遺留之戒指一枚,隨信奉上。
睹物思人,萬望節(jié)哀,珍重自身。泊舟兄為國捐軀,浩氣長存。吾等幸存者,亦當繼承遺志,
奮勇殺敵!匆匆。陸淮舟民國三十七年九月廿日陸淮舟!民國三十七年九月廿日!
1948年九月二十日!信紙從我劇烈顫抖的手中飄落,如同秋風中最后一片枯葉,
無聲地落在積滿灰塵的閣樓地板上。黑山坳……殉國……未能搶回遺體……沈泊舟死了。
死在了1948年的秋天。死在了向林秀云求婚之后不久。死在了那場慘烈的突圍戰(zhàn)里。
而寫信的人……是陸淮舟。是他,
泊舟親筆寫下的“致云云——此生摯愛”)、將沈泊舟未能親手為愛人戴上的戒指……一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