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婧的哭聲，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我的心臟。我抱著她，感受著她身體的顫抖，除了說“對不起”，我找不到任何詞語來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悔恨、心疼、還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我害怕，真的害怕有一天，她會像她姐姐一樣，用那種天真而陌生的眼神看著我，問：“先生，你是誰？”
哭了很久，她的情緒才漸漸平復下來，只是在我懷里小聲地抽噎。
病床上的許薔已經(jīng)睡著了，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周楷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走廊里恢復了寧靜。
“為什么不告訴我？”我終于還是問出了口，聲音沙啞。
許婧從我懷里抬起頭，眼睛腫得像核桃，她吸了吸鼻子，說：“告訴你做什么呢？讓你跟我一起擔驚受怕嗎？程浩，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把你拖下水。”
“什么叫你自己的事？我們是夫妻！”我有些激動，提高了音量。
“夫妻？”她自嘲地笑了笑，淚水又流了下來，“程浩，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真的發(fā)病了，會是什么樣子？我會大小便失禁，會不認識你，會像個瘋子一樣大吼大叫。我不想讓你看到那樣的我。我寧愿你以為我出軌了，恨我，也比你因為同情和責任，被我捆綁一輩子要好?！?/p>
“我給你留了離婚協(xié)議書，就放在書房的抽屜里。我本來打算……再過一段時間，等我把姐姐安頓好，就跟你攤牌。”
她的話，讓我如墜冰窟。
原來，她早就為我們的結局，鋪好了所有的路。
“我不同意。”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絕對不會離婚?！?/p>
“程浩，你別傻了！這不是感冒發(fā)燒，這是阿爾茨海默！治不好的！”她激動地抓住我的手臂，指甲深深地陷進我的肉里。
“治不好，我們就一起扛著。”我反手握住她的手，緊緊地，“我不管什么遺傳，什么陽性報告。我只知道，你是我老婆。以前，是你像一束光一樣照亮我，現(xiàn)在，換我來做你的太陽?！?/p>
我的話，似乎讓她有些動容，但她眼里的絕望并沒有減少。
“你說的輕松。你根本不知道照顧一個這樣的病人有多累。我爸當年就是這么被我媽拖垮的。我不想你重蹈覆覆轍。”
“那你呢？你一個人扛著，就不累嗎？”我撫上她的臉，擦去她臉頰的淚痕，“阿婧，你太自私了。你只想著怎么推開我，卻從來沒問過我愿不愿意被你推開。你剝奪了我作為丈夫，和你同甘共g苦的權利?！?/p>
她愣住了，怔怔地看著我。
“把你的檢測報告給我看看。”我說。
她猶豫了一下，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了一個牛皮紙袋，遞給我。
我抽出里面的幾張紙，上面的醫(yī)學術語我大多看不懂，但我能清楚地看到“APOE4基因”和“陽性”這兩個詞。而在結論那一欄，寫著：“高風險患病人群，建議定期復查，注意觀察認知功能變化?！?/p>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周醫(yī)生說，這只是一個概率問題。很多人攜帶這個基因，一輩子也不會發(fā)病。而且現(xiàn)在醫(yī)學發(fā)達，有很多干預手段可以延緩病程?！蔽矣梦夷芟氲降淖顦酚^的語言來安慰她，也安慰我自己。
“可我姐姐，就是那個不幸的例子。”她低聲說。
我把報告收起來，重新放回牛皮紙袋，然后當著她的面，將它撕得粉碎。
“從今天起，沒有這份報告。”我捧著她的臉，強迫她看著我的眼睛，“你也不是什么高風險人群。你就是我的妻子許婧，一個有點迷糊，需要我照顧一輩子的小笨蛋?！?/p>
她咬著嘴唇，淚水再次洶涌而出。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哭泣，而是帶著一絲釋放和委屈。
我俯下身，吻去了她的眼淚。
那個吻，咸澀，卻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慶幸。
“我們回家。”我說。
“可是姐姐……”
“明天我陪你一起來。以后，我們一起來?！蔽掖驍嗨八彩俏业慕憬?。”
許婧看著我，終于，點了點頭。
回家的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但我的手，一直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她的手心，不再是冰冷的，漸漸有了溫度。
回到家，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
我讓她去洗澡，自己則走進書房，打開了那個她說的抽屜。
里面靜靜地躺著一份文件。
《離婚協(xié)議書》。
我拿出來，看到上面財產(chǎn)分割那一欄，她選擇了凈身出戶。房子、車子、我們所有的存款，她一分都不要。
在協(xié)議書的末尾，她用娟秀的字跡寫了一行話：
“程浩，愿你此后，平安順遂，再遇良人。忘了我?！?/p>
我的眼眶，瞬間又熱了。
這個傻女人。
我拿出打火機，將這份協(xié)議書，在煙灰缸里燒成了灰燼。
許婧洗完澡出來，看到這一幕，什么也沒說，只是從背后，輕輕地抱住了我。
“程浩，如果……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認識你了，怎么辦？”她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
我轉過身，將她擁入懷中，下巴抵在她的發(fā)頂。
“那我就重新追你一次。我會告訴你，我們是怎么認識的，怎么相愛的。我會把我們的故事，一遍一遍地講給你聽。直到你煩我，或者……重新愛上我?！?/p>
“萬一……我打你罵你呢？像個潑婦一樣?！?/p>
“那我就給你遞一面鏡子，讓你看看自己生氣的樣子有多可愛。”
她被我逗笑了，捶了一下我的胸口?！柏氉臁！?/p>
“我說的是真的?！蔽沂站o了手臂，“阿婧，答應我，以后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要再一個人扛著。天塌下來，有我給你頂著?！?/p>
“嗯?！彼谖业膽牙铮刂氐攸c了點頭。
那一晚，我們相擁而眠。
我沒有告訴她，在我燒掉離婚協(xié)議書之前，我用手機，將那份基因檢測報告的每一頁，都拍了下來。
我不會讓我的妻子，獨自面對那萬分之一的可能。
從明天起，我不僅是她的丈夫，還要成為她最堅實的后盾，成為她對抗命運的……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