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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封上,是賈母那熟悉的、帶著雍容氣度的筆跡。

林忠捧著信,腳步沉重地走進(jìn)書房,黛玉正站在窗邊,看著庭院里幾株新移栽的西府海棠,她穿著家常的淺碧色衫子,背影單薄,周身卻縈繞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氣場。

“姑娘,”林忠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京城榮國府,老太太的信到了?!?/p>

黛玉緩緩轉(zhuǎn)過身。陽光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的目光落在林忠手中那封厚厚的信上,眼神平靜無波,仿佛早已預(yù)料。

她伸出手,接過信,指尖觸碰到那帶著京城風(fēng)塵氣息的信封,冰涼的。

拆開,抽出信箋,賈母那飽含“慈愛”與“掛念”的話語映入眼簾。無非是聽聞姑爺(林如海)病重,憂心如焚,日夜懸心,又憐惜外孫女黛玉年幼失恃,如今父親病篤,孤苦無依,榮國府是她嫡親的外祖母家,斷不能讓她流落在外受苦,已派了府里最得力、最妥帖的璉二奶奶(王熙鳳)帶著婆子媳婦,并幾房妥當(dāng)家人,不日啟程,南下?lián)P州,務(wù)必接玉兒回京,由外祖母親自撫養(yǎng),以慰其心,全了骨肉之情……

字字懇切,句句慈祥。仿佛一幅錦繡畫卷,描繪著親情的溫暖與依靠。

黛玉靜靜地看完,長長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她將信紙輕輕放回信封,動作不疾不徐。

“知道了,”她的聲音很輕,聽不出喜怒,“忠伯,給老太太回信。就說父親病體已有起色,女兒在膝下侍奉湯藥,不敢遠(yuǎn)離,父親亦不舍女兒遠(yuǎn)行,待父親痊愈,再議入京請安之事。言辭務(wù)必恭謹(jǐn),謝過老太太掛念?!?/p>

林忠一愣:“姑娘……這……璉二奶奶已經(jīng)在路上了??!”他可是知道那位璉二奶奶的手段,在賈府是出了名的潑辣厲害!

“在路上?”黛玉抬起眼,看向林忠,清澈的眸子里掠過一絲極淡、極冷的笑意,如同寒潭深處漾開的微瀾,“那就讓她來?!?/p>

她的目光越過林忠,投向窗外那片被林家產(chǎn)業(yè)滋養(yǎng)得愈發(fā)葳蕤的庭院,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正好,讓她看看,如今的林家,如今的林黛玉……還稀不稀罕,她賈府的‘施舍’?!?/p>

三個月后。

初秋的揚(yáng)州,暑氣未消,卻已帶上了一絲爽朗。瘦西湖畔楊柳依依,畫舫如織,一派繁華盛景。

林府門前,卻比往日更多了幾分肅穆與……難以言喻的煊赫氣派。原本就威嚴(yán)的朱漆大門,此刻更顯得莊重。原因無他,大門正上方,懸掛著一塊嶄新的、黑底金字的巨大匾額,在秋日的陽光下熠熠生輝,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匾額上,是四個龍飛鳳舞、力透紙背的御筆大字:

“忠勤懋著”

御賜牌匾!這是前幾日快馬從京城送來的!皇帝感念林如海多年巡鹽辛勞,清正廉明,雖病體未愈,仍勉力支撐鹽務(wù),特賜下此匾,以示嘉獎!此事早已轟動揚(yáng)州城,前來瞻仰御筆、順便拜訪林府的官員富商,幾乎踏破了門檻。

此刻,一輛風(fēng)塵仆仆、裝飾華貴的翠蓋珠纓八寶車,在一群騎著高頭大馬、身著賈府號衣的豪奴簇?fù)硐?,緩緩?fù)T诹肆指畾馀傻拇箝T前。

車簾掀開,一個穿著大紅遍地金五彩妝花通袖襖、翡翠撒花洋縐裙的年輕婦人,扶著丫鬟的手,儀態(tài)萬方地下了車。她身量苗條,體格風(fēng)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正是奉賈母之命,千里迢迢從京城趕來接林黛玉的璉二奶奶——王熙鳳。

她站定,習(xí)慣性地?fù)P起那張艷若桃李的臉,帶著賈府當(dāng)家奶奶特有的矜貴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目光掃向眼前的林府大門。然而,當(dāng)她的視線觸及大門上方那塊在陽光下金光閃閃的御賜匾額時,那招牌式的笑容瞬間僵在了臉上!

“忠勤懋著”?御筆?!

王熙鳳只覺得一股涼氣猛地從腳底板竄起,直沖天靈蓋!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她來之前,打探的消息是林姑爺病入膏肓,林家搖搖欲墜,只剩下個孤苦無依、病弱好拿捏的小表妹!可眼前這御賜匾額、這氣派森嚴(yán)的門庭……哪里有一絲一毫的敗落之相?!

她身后的心腹婆子周瑞家的也看到了那匾額,驚得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扯了扯王熙鳳的袖子:“奶奶……”

王熙鳳猛地回過神,強(qiáng)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臉上努力擠出最和煦得體的笑容,示意隨行的豪奴上前遞名帖通傳。

很快,側(cè)門打開,迎出來的不是預(yù)想中誠惶誠恐的老管家,而是一個穿著體面、神情沉穩(wěn)的中年管事。

“榮國府璉二奶奶到訪?請稍候,容小人通稟姑娘?!惫苁聭B(tài)度不卑不亢,眼神銳利地掃過王熙鳳和她身后那一大群仆從,并未因?qū)Ψ絹碜試薪z毫諂媚或慌亂。

“姑娘?”王熙鳳敏銳地捕捉到這個稱呼,心頭又是一沉,不是“林姑娘”,而是“姑娘”?這林府的下人,竟如此稱呼黛玉?這做派……

她耐著性子等在門外,只覺得那“忠勤懋著”四個金字像烙鐵一樣燙著她的眼睛,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無比壓抑,賈府的豪奴們也感受到了氣氛的不同尋常,一個個收斂了在別處的囂張氣焰,垂手肅立。

足足等了近一炷香的時間,就在王熙鳳臉上的笑容快要掛不住,心頭火氣蹭蹭往上冒的時候,那管事才不緊不慢地出來,躬身道:“璉二奶奶,姑娘有請,花廳奉茶?!?/p>

花廳?不是正廳?王熙鳳心頭那股邪火更旺了!她堂堂榮國府的當(dāng)家奶奶,親自來接一個孤女,竟然只被請到花廳?!她強(qiáng)忍著,扶著周瑞家的手,端足了架子,跟著管事往里走。

一路行來,王熙鳳越看越是心驚!府邸開闊軒朗,比她記憶中更加規(guī)整氣派!回廊曲折,庭院深深,處處透著世家大族的底蘊(yùn)。

假山池沼,花木扶疏,打理得一絲不茍,顯然主人極其用心,來往的下人穿著統(tǒng)一的青布衣衫,步履輕快,神色恭謹(jǐn),見到她們一行,只是遠(yuǎn)遠(yuǎn)垂手避讓,眼神平靜,毫無尋常人家見到高門仆役時的那種好奇與畏縮。這份規(guī)矩和沉穩(wěn),甚至隱隱壓過了她帶來的賈府仆從!

這哪里是敗落的林家?這分明是蒸蒸日上、規(guī)矩森嚴(yán)的豪門!

穿過幾重月洞門,來到一處臨水的精致花廳。廳內(nèi)陳設(shè)清雅,一水的紫檀木家具,博古架上擺著幾件古玩,看似隨意,卻件件不俗,空氣中彌漫著清雅的茶香和淡淡的花香。

花廳主位上,坐著一個身影。

王熙鳳的目光瞬間定格。

那是一個穿著淺碧色云錦長衫的女孩,衣衫的料子在透過窗欞的光線下,流淌著一種內(nèi)斂而華貴的、如同春水般的柔潤光澤,顯然是頂級的新式織錦。

她身量未足,依舊帶著病弱的纖細(xì)感,但坐姿端正,背脊挺直,如同一株初綻的青竹。

她的臉很小,下巴尖尖的,膚色是久病之人特有的蒼白,卻不再是從前那種脆弱易碎的瓷白,而是一種如同冷玉般溫潤沉靜的瑩白。

最讓人心驚的是她的眼睛,那雙前世慣常含淚、如同籠著輕煙薄霧的眸子,此刻清澈見底,幽深如古潭,平靜無波地望過來,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了然和……居高臨下的審視?

王熙鳳心頭猛地一跳!這眼神……這哪里是寄人籬下、敏感怯懦的林妹妹?這分明是一個久居上位、手握權(quán)柄的當(dāng)家人!

“鳳姐姐,遠(yuǎn)道而來,辛苦了,”黛玉開口了,聲音不高,帶著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軟糯腔調(diào),語氣平淡得如同在談?wù)撎鞖狻?/p>

王熙鳳瞬間回神,臉上堆起最熱情洋溢的笑容,快步上前,口中連珠炮似的說著:“哎喲我的好妹妹!可算見著你了!瞧瞧這小模樣,怎么又清減了?可把老太太心疼壞了!日夜念叨著,生怕你在外頭受了委屈,這不,緊趕慢趕地派姐姐我來接你……”

她一邊說,一邊極其自然地伸出手,想去拉黛玉的手,以示親熱。

然而,她的手伸到一半,卻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黛玉依舊端坐著,沒有起身相迎的意思,甚至在她伸手過來時,那平靜的目光淡淡地掃過她的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王熙鳳的手,就那么尷尬地僵在了那里。

氣氛瞬間凝滯。

周瑞家的在后面看得心驚肉跳。

黛玉仿佛沒看到王熙鳳的尷尬,端起手邊一盞雨過天青色的官窯瓷杯,用杯蓋輕輕撇著浮沫,動作優(yōu)雅從容,“鳳姐姐請坐,”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下首的座位。

王熙鳳臉上的笑容終于有些掛不住了,她訕訕地收回手,依言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下,心中那股憋悶和驚疑如同野草般瘋長!這林丫頭……怎么變得如此……如此有氣勢?如此油鹽不進(jìn)?!

“外祖母慈愛,黛玉心領(lǐng)了,”黛玉放下茶盞,聲音依舊平靜,“只是父親病體初愈,尚需女兒在膝前侍奉湯藥,片刻不敢遠(yuǎn)離,父親亦言,骨肉情深,不忍女兒遠(yuǎn)行,回京之事,待父親痊愈后,再議不遲,”她將之前回信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語氣毫無轉(zhuǎn)圜余地。

王熙鳳一聽這話,心頭火起!她費(fèi)了多大勁才說服老太太派她來?路上吃了多少辛苦?如今竟被這丫頭輕飄飄一句“再議不遲”就給打發(fā)了?她王熙鳳什么時候吃過這種癟?!

“哎喲我的好妹妹!”王熙鳳一拍大腿,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賈府管家奶奶特有的潑辣和不容置疑,“你這話可就不對了!父親固然要緊,可老太太是你嫡親的外祖母!她老人家年紀(jì)大了,日夜懸心,茶飯不思,就盼著你回去承歡膝下!這孝道大過天!

你父親病著,難道老太太的身子骨就不金貴了?況且,你一個姑娘家,整日拋頭露面、操持這些外務(wù),像什么樣子?傳出去,于林家的名聲、于你自己的名聲,都不好聽?。÷牻憬阋痪鋭?,趕緊收拾收拾,跟姐姐回京是正經(jīng)!老太太那里,自有天大的富貴體面等著你!豈不比在這外頭風(fēng)吹日曬的強(qiáng)?”

她這番話,軟硬兼施,夾槍帶棒,既搬出“孝道”這頂大帽子壓人,又暗指黛玉拋頭露面有損閨譽(yù),最后還拋出了“賈府富貴”的誘餌,這是她慣用的伎倆,在賈府后院無往不利。

然而,她話音剛落。

“嗤——”

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聲響起。

聲音不大,卻像一根冰針,瞬間刺破了王熙鳳營造出的“苦口婆心”的氛圍。

王熙鳳猛地抬頭,看向主位上的黛玉。

只見黛玉唇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涼薄的弧度。她緩緩抬起眼,那雙清澈見底的眸子,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琉璃,直直地看向王熙鳳,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

“孝道?”她輕輕重復(fù)了一遍這兩個字,聲音如同玉磬相擊,清脆而冰冷,“鳳姐姐說得好大的道理。”

她微微側(cè)過臉,目光投向花廳敞開的門扉,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落在大門上方那塊御賜匾額上。

“外祖母慈心,黛玉銘記,然父親沉疴纏身,女兒侍疾于榻前,晨昏定省,湯藥親嘗,此乃人倫本分,亦是圣人所倡之孝道,”她的聲音不急不緩,卻字字清晰,帶著一股無形的力量,“莫非在鳳姐姐眼中,棄病父于不顧,遠(yuǎn)赴京城貪享富貴,才是‘孝道’?”

“你!”王熙鳳被她這番夾槍帶棒、引經(jīng)據(jù)典的話噎得臉色發(fā)青,正要反駁。

黛玉卻根本不給她開口的機(jī)會,目光倏然轉(zhuǎn)回,銳利如電,直刺王熙鳳:“至于拋頭露面、操持外務(wù),有損閨譽(yù)……”

她唇角那抹譏誚的弧度加深了,緩緩站起身。那件淺碧色的云錦長衫隨著她的動作,流淌著清冷的光澤。

“我林黛玉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林家產(chǎn)業(yè),乃父親心血,亦是圣上托付之重任!我替父分憂,整頓家業(yè),使其蒸蒸日上,不負(fù)皇恩,不負(fù)父望!此乃本分,何來有損?”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目光灼灼地盯著王熙鳳,“倒是鳳姐姐你,一口一個‘名聲’、‘體統(tǒng)’,卻不知……”

她的聲音微微一頓,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一字一句道:

“御賜牌匾在此,昭示天恩浩蕩!你榮國府,是想用你那套‘孝道’、‘名聲’,來壓我林家的皇差,壓我林黛玉的‘本分’嗎?!”

“御賜牌匾”四個字,如同四記重錘,狠狠砸在王熙鳳的心口!

她猛地抬頭,順著黛玉的目光,仿佛再次看到了大門上方那塊金光閃閃的“忠勤懋著”!那御筆親書的威嚴(yán),如同實(shí)質(zhì)的巨山,轟然壓頂!

壓皇差?壓本分?!

這頂大帽子扣下來,足以讓整個榮國府吃不了兜著走!

王熙鳳只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連嘴唇都哆嗦起來!她精心準(zhǔn)備的說辭,她引以為傲的口才,她賴以在賈府呼風(fēng)喚雨的“道理”,在“御賜牌匾”和這頂“壓皇差”的帽子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不堪一擊!

“我……我不是……我沒有……”王熙鳳張口結(jié)舌,冷汗瞬間濕透了里衣,精心描畫的妝容下,臉色慘白如鬼。

就在這時,花廳外傳來一陣沉穩(wěn)的腳步聲,伴隨著林忠恭敬的稟報聲:“姑娘,沈老爺、趙東家、錢大掌柜到了,在前廳候著,說是有幾筆鹽引和漕運(yùn)上的急事,需與姑娘面議?!?/p>

沈老爺?江南首富沈萬三的后裔?趙東家?掌控著運(yùn)河漕運(yùn)半壁江山的巨擘?錢大掌柜?揚(yáng)州鹽商行會的頭面人物?

這三個名字,每一個都重若千鈞!此刻竟聯(lián)袂而來,有“急事”要面見林黛玉商議?!

王熙鳳只覺得眼前陣陣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她僵硬地轉(zhuǎn)過頭,透過花廳敞開的門,隱約看到前廳方向人影晃動,那幾位平日里連她公公賈赦都要客客氣氣奉為上賓的商界巨擘,此刻竟都肅立等候!而他們要拜見的人,正是眼前這個被她視為孤苦無依、病弱可欺的小表妹!

林黛玉!她……她到底是什么人?!這林家……到底變成了何等模樣?!

巨大的認(rèn)知打敗和難以言喻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王熙鳳徹底淹沒。她精心維持的體面、她引以為傲的潑辣、她所有的算計和底氣,在這一刻,被眼前這瘦弱女孩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被那“御賜牌匾”、被廳外等候的商界巨擘,擊得粉碎!

她張著嘴,喉嚨里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覺得一股腥甜涌上喉頭。精心描畫的臉龐上,最后一絲血色也消失殆盡,只剩下駭人的慘白。

扶著椅子扶手的手指因?yàn)檫^度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微微顫抖著。那雙慣常含威帶笑的丹鳳眼,此刻瞪得溜圓,瞳孔深處是無法掩飾的驚駭、茫然,以及……一絲被徹底碾碎自尊后的屈辱。

她終于,白了臉。

花廳里死寂一片,方才王熙鳳那番夾槍帶棒的“孝道”、“名聲”之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未曾蕩起,便被那御賜匾額的金光和廳外商界巨擘無形的威壓碾得粉碎。

王熙鳳僵坐在下首的紫檀木椅上,精心描畫的臉上血色盡褪,慘白得如同刷了層劣質(zhì)的墻粉。精心保養(yǎng)的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留下幾個彎月形的白印,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只有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腥氣在喉嚨口翻涌,堵得她幾乎窒息。那雙慣常流轉(zhuǎn)著精明算計的丹鳳眼,此刻瞪得溜圓,瞳孔深處是巨大的驚駭、茫然,以及一種被徹底扒光了所有倚仗、赤裸裸暴露在冰天雪地里的屈辱。

她引以為傲的口才,在“御賜牌匾”和“壓皇差”的滔天罪名面前,啞了火。她賴以周旋的潑辣,在黛玉那雙平靜無波、卻仿佛能洞穿九幽的眸子注視下,凍成了冰渣。

榮國府璉二奶奶的體面、威風(fēng),此刻成了最諷刺的笑話,被這瘦骨伶仃的江南孤女,輕飄飄地踩在了腳底。

廳外,隱約傳來前廳方向沉穩(wěn)的交談聲,是林忠引著那幾位跺跺腳江南都要震三震的人物往里去了。每一個姓氏都像重錘敲在王熙鳳的心口——沈、趙、錢……鹽引、漕運(yùn)……這些牽動國計民生的字眼,竟需要眼前這個未及豆蔻的女孩來“面議定奪”?

巨大的認(rèn)知打敗和冰冷的恐懼,如同無數(shù)細(xì)密的冰針,刺穿了王熙鳳強(qiáng)撐的軀殼。她精心盤算的接人計劃,她想象中的孤女感恩戴德,她預(yù)備好的掌控拿捏……全都成了泡影,碎得連渣都不剩。

林家不是搖搖欲墜,而是正以她無法想象的速度崛起!林黛玉更不是任人揉搓的病秧子,她是手握實(shí)權(quán)、背靠皇恩、與商界巨擘平起平坐的林家當(dāng)家人!

王熙鳳只覺得眼前陣陣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仿佛置身于一個光怪陸離、徹底失控的噩夢。她甚至能感覺到身后周瑞家的那點(diǎn)瑟縮的呼吸,更讓她羞憤欲絕。

“鳳姐姐,”黛玉清冷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如同冰泉流淌,“臉色怎如此難看?可是舟車勞頓,身子不適了?”她的語氣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眼神卻依舊平靜無波,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shí)。

王熙鳳猛地一顫,如同被針扎了一下。她強(qiáng)行扯動僵硬的嘴角,想擠出個笑容,卻只讓表情顯得更加扭曲難看?!皼]……沒事,許是……許是路上受了些暑氣……”她的聲音干澀嘶啞,全然失了往日珠圓玉潤的腔調(diào)。

“既如此,更該好生歇息才是?!摈煊裎⑽㈩h首,目光轉(zhuǎn)向侍立在廳角的雪雁,“雪雁,引璉二奶奶去西跨院的‘聽雨軒’安置。那里清靜,最宜休養(yǎng)。一應(yīng)所需,按上賓之禮備辦,不得怠慢。”

“是,姑娘?!毖┭銘?yīng)聲上前,對著王熙鳳行了一禮,姿態(tài)恭謹(jǐn),眼神卻異常平靜,“璉二奶奶,請隨奴婢來。”


更新時間:2025-08-18 15: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