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家屬!”聲音像鈍刀劈開凝滯的消毒水味。我猛地彈起,膝蓋撞上冰冷金屬椅腿,
沖到厚重的ICU門前,心臟快要跳出喉嚨?!霸?!她怎么樣?”聲音抖得不成調(diào)。
遞過來的是一張紙。“病危通知書”。下面空著,像斷頭臺的鍘刀。
醫(yī)生口罩上的眼睛冰冷得像手術(shù)刀:“隨時可能走。簽字?!蔽医辛謳Z。筆尖劃破薄紙。
力氣瞬間被抽空,雙膝重重砸在冰涼地磚,額頭抵著金屬門,寒氣刺骨。
嘴唇無聲翕動:活下去…求你…求你…三年前那個毒辣的下午。診斷室的門沉重合上,
蘇晚慘白的臉刻進骨頭里。我沖出醫(yī)院,
指尖摸到貼身口袋里那塊冰涼的金屬——爺爺留下的老懷表,黃銅殼子磨得發(fā)亮,
表蓋內(nèi)側(cè)那個小小的“林”字,是我爸的名字。“老板,
”我把表放在典當(dāng)行冰冷的玻璃柜臺,“值多少?”柜臺后老頭慢悠悠拿起表,
對著光看:“老物件。急用錢?”我喉嚨發(fā)緊,點頭。他報了個數(shù)。
低得心臟像被鐵鉗狠狠夾住,驟縮成一團。那點錢,只夠蘇晚半個月的靶向藥。沒說話,
簽下名字,接過薄薄一沓沾著油墨味的鈔票。推開門,街道的喧囂熱浪般涌來,
世界卻一片死寂。陽光刺眼,沒有一絲溫度。口袋里的錢輕飄飄,心口沉得像墜了鉛塊。
蘇晚躺在慘白的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硌人的骨頭,寬大的病號服空蕩蕩掛在身上。
她費力地睜開眼,
聲音細(xì)弱得像游絲:“阿嶼…突然…好想吃草莓蛋糕…”那眼神里一點微弱的光,
像寒風(fēng)中即將熄滅的燭火?!暗戎?!”我轉(zhuǎn)身沖出病房,帶起的風(fēng)掀起她枯槁的發(fā)絲。
城市像個巨大冰冷的迷宮,霓虹燈的光怪陸離潑在濕漉漉的地上。
我跑遍了所有知道的蛋糕店,櫥窗里琳瑯滿目,唯獨沒有那抹刺眼的、鮮活的草莓紅。
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緊喉嚨。最后一家街角小店正拉下卷簾門,我像溺水者撲過去,
扒住門縫:“老板!草莓蛋糕!還有嗎?”胖老板嚇了一跳:“小伙子,草莓早過季了!
最后一份…喏,”他朝路邊努努嘴,“剛被那位太太買走?!币粋€穿著精致套裝的女人,
提著那個小小的、印著可愛草莓圖案的粉色紙盒,走向一輛锃亮的黑色轎車。
那抹粉紅在路燈下,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拔页鲭p倍!”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喉嚨。
女人詫異地回頭,眼神里是困惑和毫不掩飾的輕蔑。
我掏出錢包里所有的錢——那是明天要交的住院押金零頭——一股腦塞給老板,
沖到女人面前,汗水混著灰塵糊了滿臉:“對不起!對不起!
我女朋友病了…快不行了…就想吃一口這個…求您!讓給我吧!”女人皺著精致的眉毛,
像打量一件垃圾,最終還是把紙盒遞過來,沒要錢,冷冷丟下一句:“瘋子。”車開走了。
我死死抱著那個帶著涼意的紙盒,一路狂奔,心臟在喉嚨口瘋狂擂動。推開病房門,
蘇晚半闔著眼,氣息微弱。我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新鮮的奶油裹著紅艷艷的草莓,
散發(fā)出甜美的氣息。“晚晚,看!草莓蛋糕!”聲音帶著卑微的邀功。她努力掀開眼皮,
看到蛋糕,干裂的嘴角極其微弱地牽動了一下,那笑容虛弱得如同水面的漣漪。
她只勉強嘗了一小口奶油,就疲憊地閉上眼,搖了搖頭。剩下的大半個蛋糕,
后來在角落塌陷、發(fā)霉,最終被面無表情的護士像清理垃圾一樣收走。
甜膩的氣息和濃重的消毒水混合,在空氣里久久不散,變成一種令人窒息的酸腐。三年。
時間像一把生銹的鈍鋸,日復(fù)一日在骨頭上拉扯。
我的世界坍縮成醫(yī)院慘白的墻、出租屋發(fā)霉的角落和工地上永遠飛揚的塵土。白天頂著烈日,
肩膀扛著粗糙的麻袋,傷口被磨得血肉模糊,汗水混著灰塵流進去,火辣辣地疼,結(jié)成痂,
又被新的重量撕開。晚上鉆進油膩惡臭的后廚,雙手泡在刺鼻的洗滌劑里,
洗著堆積如山的臟盤子,指縫開裂,露出鮮紅的肉,鉆心地疼。出租屋里的東西一件件消失,
最后只剩下一張咯吱作響、彈簧外露的破床墊。銀行卡里的數(shù)字,永遠在觸底前,
被一張更冰冷的繳費通知單瞬間清零。鏡子里的人,頭發(fā)糾結(jié)如草,胡子拉碴,
眼窩深陷得像個骷髏,布滿血絲。身上永遠帶著汗臭、灰塵和廉價洗衣粉的混合氣味。
只有推開那扇病房門,看到蘇晚那張即使蒼白也依舊讓我心跳的臉,
胸腔里那顆被現(xiàn)實捶打得麻木的心,才會重新感受到一絲活著的、滾燙的痛楚。支撐我的,
是醫(yī)生口中那越來越清晰的“希望”,是蘇晚偶爾精神好點時,
對我露出的一個極淺的笑容——盡管后來回想,那笑容深處,
總帶著一絲我那時不愿深究的飄忽和疏離。直到那個午后。陽光過分慷慨地鋪滿病房,
亮得有些刺眼。主治醫(yī)生臉上帶著一種近乎輕松的愉悅:“蘇小姐,好消息!
各項指標(biāo)都非常理想,癌細(xì)胞控制住了!恭喜!再鞏固一下,很快就能出院了!
”巨大的狂喜像一記悶棍砸在頭上,瞬間空白,隨即是血液沖上頭頂?shù)霓Z鳴!三年!
一千多個日夜的煎熬!終于……我猛地看向蘇晚,眼眶發(fā)熱發(fā)脹。她靠在床頭,
陽光勾勒著她依舊纖細(xì)但明顯有了生機的輪廓。臉色還是有些蒼白,但那雙眼睛異常明亮,
亮得甚至有些陌生。她望著醫(yī)生,唇角彎起一個清晰的、平靜的弧度:“謝謝醫(yī)生。
” 聲音里沒有劫后余生的狂喜,沒有失而復(fù)得的激動,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輕松,
仿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一股冰冷的寒意,毫無預(yù)兆地順著脊椎悄然爬升,像一條毒蛇。
蘇晚出院的日子。我向工頭請了半天假,用口袋里最后幾張皺巴巴的零錢,
買了件最便宜的化纖白襯衫。在公共廁所的鏡子前,用一把鈍剃刀笨拙地刮掉拉碴的胡子,
刮破了下巴,滲出血珠。早早趕到醫(yī)院,
把她那點少得可憐的家當(dāng)——幾件洗得發(fā)白、領(lǐng)口袖口磨損的舊衣服,
一個掉了漆、磕癟了的保溫杯——塞進一個同樣洗得發(fā)白、邊角開線的帆布袋?!巴硗?,
”我拎起那輕飄飄又沉甸甸的袋子,想去牽她的手,
聲音里帶著小心翼翼的、對未來的卑微憧憬,“我們……回家吧?!彼氖窒癖粻C到一樣,
倏地縮了回去。她站在窗邊,背對著我,陽光在她周身鑲了一道冷漠的金邊,
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病房里安靜得可怕,只剩下窗外遠處模糊的車流聲,
像另一個世界的噪音。那沉默像冰冷的鋼絲,一圈圈纏上我的心臟?!傲謳Z,”她終于開口,
聲音很輕,卻像淬了冰的針,清晰銳利地刺穿我的耳膜,“我們……分開吧。
”我像被無形的釘子狠狠釘在了原地。血液轟地一下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成了冰渣,
堵住了血管?!啊裁??”喉嚨里艱難地擠出兩個字,嘶啞得不像自己的聲音。
她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不起一絲波瀾。
那雙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沉溺其中、以為盛滿星光的眼睛,
此刻只剩下徹骨的陌生和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垃圾般的目光。那目光,
毫不留情地掃過我身上那件廉價、領(lǐng)口歪斜、布料粗糙的新襯衫,
掃過我指關(guān)節(jié)粗大變形、布滿厚厚老繭和新鮮裂口的手,掃過那個寒酸破舊的帆布袋,最后,
定格在我因為連日透支而布滿紅血絲、寫滿疲憊與滄桑的臉上。那目光里,
只有冰冷的計算和徹底的切割?!拔覀儾缓线m?!彼逦赝鲁鲞@四個字,
像法官在宣讀最終的、不容置疑的死刑判決書?!安缓线m?”巨大的荒謬讓我狂笑出聲,
聲音卻抖得不成調(diào)子,破碎不堪,“蘇晚!三年!整整三年!
我這條命……”后面的話被堵死在喉嚨口,變成一陣劇痛,嗆得我彎下腰。
我死死盯著她的臉,試圖找到一絲玩笑的痕跡,一絲病痛留下的恍惚脆弱,
哪怕是一丁點殘留的不忍。沒有。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凍徹骨髓的、堅冰般的決絕。
“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她的語氣很平淡“但感激,不等于愛。
更不等于……要繼續(xù)綁在一起?!彼⑽?cè)過頭,望向窗外那片她即將奔赴的繁華,
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向往,“我需要新的生活,林嶼。體面的、有未來的那種。
你給不了?!薄拔医o不了?!”壓抑了三年的恐懼、疲憊、屈辱,
被這輕飄飄的否定徹底點燃,怒火混合著絕望轟然沖上頭頂,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利刺耳,
像困獸的咆哮,“我這三年!為了你,我賣血!我賣命!我……”“夠了!”她猛地打斷我,
帶著一種我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冰冷的強硬。她深吸一口氣,再開口時,
語氣是徹底的冷酷和厭惡:“林嶼,收起你那套自我感動的把戲!你付出,
是你自己心甘情愿!是你自己蠢!覺得這樣能綁住我!”她停頓了一下,
每一個字狠狠扎進我千瘡百孔的心,“而我,從來沒有逼你散盡家財!
是你自己把自己掏空了!活該!”轟——!腦子里像被炸彈引爆!眼前一片漆黑,
尖銳的耳鳴聲淹沒了所有感官。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一晃,我死死用手撐住旁邊冰冷的墻壁,
那刺骨的寒意卻絲毫壓不住心口那股幾乎要將我整個人炸開的劇痛。她的臉,
那張曾經(jīng)讓我愿意付出靈魂的臉,此刻在我模糊的視線里扭曲成一個冷酷而陌生的怪物。
病房門被無聲地推開。一個男人走了進來。他很高,身姿挺拔如松,
一身剪裁完美、面料考究的深灰色西裝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亂,
皮鞋光可鑒人,反射著天花板慘白的光。他的目光先落在蘇晚身上,
帶著一種自然的、帶著強烈占有欲的溫柔,仿佛在看一件珍貴的私有物。轉(zhuǎn)向我時,
瞬間切換成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種居高臨下的、混雜著施舍憐憫與深刻鄙夷的冷漠。
他徑直走到蘇晚身邊,手臂以一種宣告絕對主權(quán)的姿態(tài),
無比自然地、緊密地環(huán)上她纖細(xì)的腰肢。蘇晚的身體立刻像找到了最堅實的依靠,
軟軟地靠向他寬闊的胸膛,臉上面對我時的冰冷、強硬和厭惡瞬間融化,
換上了一副我從未見過的、帶著小鳥依人般的依賴和柔順的神情,甚至微微側(cè)頭,
將臉頰貼上他的肩膀?!巴硗?,手續(xù)都辦妥了?”男人的聲音低沉悅耳?!班牛偷饶懔?。
”蘇晚的聲音輕柔帶著一絲親昵的撒嬌意味,與剛才對我的冷酷判若兩人。
男人這才把目光正式投向我,嘴角牽起一個極其敷衍的、近乎嘲弄的弧度,
眼神里沒有絲毫溫度:“這位就是林先生吧?幸會。我是沈聿風(fēng)。
”他遞過來一張質(zhì)地堅硬的名片,“這幾年,辛苦你‘照顧’晚晚了。
”他刻意加重了“照顧”兩個字,像在咀嚼一個諷刺的標(biāo)簽。另一只手遞過來的,
是一張薄薄的銀行卡?!耙稽c心意,算是補償你……這幾年的‘辛苦’?!笔澜缢查g失聲,
所有的色彩褪去,只剩下那張卡片刺目的銀光。沈聿風(fēng)……這個名字像燒紅的烙鐵,
帶著灼人的惡意,
狠狠燙在記憶深處——蘇晚手機里那個頻繁閃爍、備注為“重要客戶”的號碼,那些深夜里,
她對著屏幕時,
嘴角不自覺揚起的、被我誤以為是病痛中難得慰藉的淺笑……原來都是指向這個男人。
原來如此。原來在我為了幾十塊錢的加班費,頂著四十度毒辣高溫,
扛著沉重鋼筋在塵土飛揚的工地上揮汗如雨,肩膀血肉模糊的時候;在我為了省下一頓飯錢,
啃著冷硬發(fā)餿的饅頭,
像乞丐一樣蹲在醫(yī)院走廊冰冷角落里的時候;在我為了湊夠一支救命的昂貴進口藥,
紅著眼求遍所有能求的親戚朋友,尊嚴(yán)被踩在腳下,
最后只能卷起袖子去賣血的時候……在我把靈魂、尊嚴(yán)和未來都典當(dāng)出去,
只為了換她一線渺茫生機的時候……她早已不動聲色地、牢牢攀附上了這根金光閃閃的樹枝。
那所謂的“不合適”,那冰冷的“給不了”,原來指的不是我的情,不是我的命,
盡一生也無法企及的潑天財富、令人仰望的社會地位、以及那份高高在上、不容玷污的體面。
“呵……”一聲壓抑到極致、扭曲的笑從我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血腥氣。我抬起頭,
目光先掠過沈聿風(fēng)那張寫滿施舍與優(yōu)越感的臉,
最后狠狠釘在蘇晚那張精心描繪、卻無比虛假的臉上。她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慌亂閃躲,
但迅速被一層更厚的冷漠面具覆蓋,隔絕了所有可能的心軟?!罢疹??”我的聲音嘶啞,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沫里撈出來的,“蘇晚,你摸著你的良心告訴我,
我這三年……僅僅是‘照顧’了你嗎?!我他媽是把命都押上了!
”她的嘴唇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猛地扭開頭,不敢與我對視,仿佛我的目光是骯臟的泥點。
手指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攥緊了沈聿風(fēng)昂貴西裝的袖口。沈聿風(fēng)眉頭不悅地皺起,
上前半步,徹底將蘇晚擋在身后,高大的身影帶來壓迫感。
他的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不耐煩:“林先生,適可而止吧!糾纏過去這些事有什么意義?
晚晚現(xiàn)在需要的是靜養(yǎng),是全新的、體面的生活!這張卡里的錢,”他瞥了一眼地上的卡,
“足夠你找個沒人認(rèn)識的小地方,買個小房子,安安穩(wěn)穩(wěn)、清清靜靜地過完下半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