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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掌柜!謝謝掌柜!”我語無倫次地道謝,聲音哽咽。

掌柜的揮揮手,像趕蒼蠅一樣,示意我趕緊走。

我緊緊攥著那三塊救命的銀子,把它們死死捂在懷里,仿佛怕它們長了翅膀飛走。轉身離開柜臺時,腳步都是飄的,像踩在云端。身體的傷痛還在,但此刻卻被一種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力量徹底覆蓋了。

經(jīng)過孫老伯身邊時,我腳步頓了一下,深深地看了這位給我?guī)磙D機的老人一眼。他正捋著胡子,也看著我,眼神復雜,有欣慰,有好奇,似乎還有一絲……欲言又止的惋惜?但他終究什么也沒說,只是對我微微點了點頭。

我顧不上多想,朝他感激地拱了拱手,然后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了當鋪那扇沉重的木門,一頭扎進了外面依舊滂沱的雨幕里。

冰冷的雨水再次澆在身上,卻再也澆不滅我心頭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三兩銀子!三兩銀子!

我懷里揣著那沉甸甸的三塊銀錠子,像揣著一團滾燙的火,燒得我渾身血液都在沸騰。冰冷的雨水澆在身上,非但感覺不到冷,反而像是澆在燒紅的鐵塊上,滋啦啦地蒸騰起一片白氣,那是心頭的火熱!

找地方!找個安全的地方!這念頭無比清晰。

村里的破廟?不行,趙癩子他們知道我沒地方去,肯定會去翻找!王老蔫家附近?更不行,萬一碰上王秀兒……想起她踢碗時那鄙夷的眼神,心頭那團火就燒得更旺。

我拖著依舊劇痛的腿,在泥濘的村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雨水模糊了視線,也掩蓋了我的行蹤。最終,我繞到了村子最東頭,一頭扎進了那片荒廢了很久的、長滿半人高蒿草的亂墳崗子。

這里平時根本沒人來。我找到一處被雨水沖塌了半邊的舊墳包,那塌陷處形成了一個淺淺的土洞。也顧不上什么忌諱了,我蜷縮進去,用身體擋住洞口吹進來的風雨。背靠著冰冷潮濕的土壁,我終于能大口喘氣,胸膛劇烈起伏。

直到這時,身體的劇痛才如同退潮后的礁石,重新猙獰地顯露出來。肩膀被棍子抽打的地方火辣辣地腫著,肚子被踹的地方一抽一抽地疼,全身骨頭都像散了架。但這一切,都被懷里那三塊硬邦邦、沉甸甸的銀子帶來的巨大踏實感壓了下去。

我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塊銀子,借著洞口透進來的微弱天光,仔細地看。它并不純凈,帶著點灰暗,但形狀規(guī)整,邊緣還有模糊的印記。我用牙齒輕輕咬了一下,留下一個淺淺的牙印。

是真的銀子!不是做夢!

巨大的喜悅沖擊著我,讓我忍不住想放聲大笑,卻又死死捂住了嘴,只發(fā)出幾聲壓抑的、如同野獸嗚咽般的怪聲。笑著笑著,眼淚卻毫無征兆地涌了出來,混著臉上的雨水和泥污往下淌。

阿爹阿娘……你們看見了嗎?青山……青山好像……有活路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像個幽靈一樣潛伏在亂墳崗的土洞里。餓了,就趁著夜深人靜,溜到村子最邊緣、平時沒什么人去的雜貨鋪,用最小的那塊碎銀子(我狠心在石頭上砸碎的),飛快地買上一大包最便宜的、能放得住的雜糧窩頭,再買上一小罐最劣質的鹽巴。窩頭干硬得像石頭,噎得人直翻白眼,但就著雨水和鹽巴,卻是我這些年來吃過最香甜、最踏實的東西。

身上的傷在慢慢好轉,青紫開始消退,疼痛也減輕了不少。我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蜷縮在土洞里,用雨水清洗傷口,小心地活動著筋骨。懷里剩下的兩塊多銀子,就是我全部的世界和希望。

第五天傍晚,雨終于停了。西天透出一抹難得的、絢爛的晚霞。

我鉆出土洞,深深吸了一口雨后清冽的空氣,混雜著泥土和草木的腥氣。是時候了。我不能永遠躲在這里。銀子,需要變成能真正安身立命的東西。

我避開大路,專挑田埂和荒草叢走,再次來到鎮(zhèn)上。這次,我直接找到了鎮(zhèn)上口碑最好的牙行——張記牙行。接待我的是個一臉精明的中年牙人,姓周。

當他看到我這個穿著破爛、臉上還帶著傷疤的年輕人,掏出兩塊白花花的銀子說要買田時,那表情精彩極了,混雜著驚訝、狐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他反復確認了銀子的真?zhèn)?,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幾遍,才勉強相信我不是來消遣他的?/p>

“小哥,想買什么樣的田?”周牙人的語氣客氣了許多,但眼底的精明絲毫未減。

“要挨著河,能引水灌溉的,最好……離李家村遠點。”我啞著嗓子說,眼神警惕。李家村,那個地方帶給我的只有屈辱和傷痛。

周牙人捋著山羊胡,眼珠轉了轉:“挨著河的好田……可不便宜啊。小哥你這銀子……”

“就這些錢,能買多少買多少?!蔽掖驍嗨?,語氣堅決。必須盡快把銀子變成實實在在的土地,攥在手里才安心。

周牙人沉吟片刻,翻出一本厚厚的冊子,手指在上面點劃著:“嗯……挨著清水河下游,靠王家集那邊,倒是有一塊,三畝半,水頭極好,就是……離李家村確實夠遠。主家急著出手,價錢嘛……”他報了個數(shù)。

我心頭一緊,這價錢幾乎要掏空我剩下的所有銀子!我強忍著肉痛,繃著臉,學著村里那些佃戶跟東家講租子的架勢,跟周牙人你來我往地磨了半天嘴皮子,最后又硬生生從他牙縫里摳出了半錢銀子??粗苎廊四歉毕袷潜桓盍巳獾谋砬椋倚睦锞鼓厣鲆唤z快意。

立契,畫押,摁手印。當那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地契交到我手上時,我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上面清晰地寫著“李青山”三個字,還有那三畝半河灘地的位置、四至。粗糙的紙張,鮮紅的官印,此刻在我眼中,比任何珍寶都要耀眼。

“恭喜啊,李東家!”周牙人臉上堆起職業(yè)的笑容,拱手道賀,眼神卻在我破舊的衣衫上掃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

李東家?這三個字像有魔力,瞬間驅散了我連日來的陰霾和傷痛。我挺直了腰板,將地契小心翼翼地貼身藏好,對著周牙人點了點頭,沒再說話,轉身走出了牙行。

晚霞已經(jīng)褪去,暮色四合。我站在鎮(zhèn)口,回望著李家村的方向。那一片低矮破敗的輪廓,此刻在我眼中,顯得如此渺小和遙遠。

王秀兒,趙癩子,王麻子……還有那個只會收租的里正……你們等著。

我摸了摸懷里僅剩的幾個銅板,那是買田剩下的零頭。肚子適時地咕咕叫起來。該去填飽肚子了,堂堂李東家,總不能還啃硬窩頭。

我循著記憶,走向鎮(zhèn)上唯一一家門面還算干凈的面攤。剛走近,一股濃郁的、帶著油香的骨頭湯味就飄了過來,勾得我肚子里的饞蟲瘋狂叫囂。

“老板,一碗陽春面!”我找了個角落的桌子坐下,盡量讓自己坐得端正些,聲音也刻意放平穩(wěn)。

“好嘞!陽春面一碗!”面攤老板是個憨厚的中年漢子,手腳麻利地下面。

面很快端了上來。清亮的湯,雪白的面條,上面撒著幾點碧綠的蔥花。熱氣騰騰,香氣撲鼻。我拿起筷子,手還有點抖,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筷子面,吹了吹,送進嘴里。

溫熱的湯汁,筋道的面條……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從口腔蔓延到四肢百骸。多久了?多久沒有吃過一碗熱騰騰的、像樣的飯食了?我埋下頭,幾乎是狼吞虎咽起來,連湯都喝得一滴不剩。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身體由內而外地暖和起來。

付錢的時候,我特意把僅剩的幾枚銅板在手里掂了掂,才一枚一枚地數(shù)給老板。那老板接過錢,隨意地丟進錢罐里,看都沒多看我一眼。

走出面攤,夜風帶著涼意吹來,但我心里卻暖烘烘的,充滿了力量。有了地,就有了根,就有了活下去、活得更好的底氣!

接下來的日子,我像一頭不知疲倦的牛。白天,我?guī)缀跖菰诹宋夷侨€半河灘地里。清理荒草,疏通引水的溝渠,加固田埂……這些活計對一個書生來說,繁重得難以想象。手掌很快磨出了新的血泡,肩膀被鋤頭壓得酸痛,腰更是累得直不起來。

但每一次直起腰,看著眼前一點點變得規(guī)整、初具模樣的田地,看著清水河汩汩的流水順著我挖開的溝渠淌進干涸的土地,一股巨大的滿足感和希望就在心底升騰而起。這是我的地!是我李青山的地!

汗水浸透了破舊的衣衫,混著泥土,貼在身上。累了,就坐在田埂上,掏出懷里那張地契,一遍遍地摩挲著上面自己的名字。那粗糙的紙張,仿佛帶著無窮的力量。

偶爾有路過的村民,看到我在河灘地忙碌的身影,都露出驚詫的表情。有人指指點點,小聲議論著,大概是在疑惑我這個“窮酸書生”怎么突然有力氣開荒了?還是那片沒人要的河灘地?這些目光和議論,我都視而不見。他們的世界,已經(jīng)和我無關。

這天,我正在奮力地揮著鋤頭,清理田里最后一片頑固的草根。忽然,一個帶著明顯驚疑的聲音從田埂上傳來:

“李……李青山?”

我停下動作,拄著鋤頭,抹了把臉上的汗,抬頭望去。

只見田埂上站著兩個人。一個是穿著嶄新綢布長衫、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手里還裝模作樣搖著一把折扇的年輕書生——正是村里趙財主家的兒子,趙文才。另一個,穿著簇新的桃紅色細布裙子,頭上簪著朵新鮮的絹花,臉上薄施脂粉,正是王秀兒。

她挽著趙文才的胳膊,姿態(tài)親昵。看到我抬頭,她臉上原本帶著點炫耀的笑容瞬間僵住,隨即被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嫌惡取代。那眼神,就像看到了一坨甩不掉的爛泥巴,粘在了她光鮮亮麗的新鞋子上。

“喲!還真是你?。俊壁w文才搖著扇子,臉上掛著戲謔的、居高臨下的笑容,故意拖長了調子,“我說青山兄,你這……是在干嘛呢?開荒?就這兔子不拉屎的河灘地?”他拿扇子指了指我腳下剛翻開的、還帶著濕氣的泥土,語氣里的嘲諷毫不掩飾。

王秀兒緊跟著嗤笑一聲,聲音又尖又利,像刀子刮過玻璃:“開荒?就憑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怕是鋤頭都拿不穩(wěn)吧?文才哥,你看他那樣兒,跟泥地里打滾的豬似的!臟死了!咱們快走,別沾了晦氣!”她一邊說,一邊還夸張地用手帕在鼻子前扇了扇,仿佛我身上有什么惡臭。

我拄著鋤頭,冷冷地看著他們。汗水順著額角流下,滴進眼睛里,有點澀。我抬手,用沾滿泥巴的胳膊隨意地擦了一下,在臉上留下一道泥痕。

“我干什么,不勞二位費心?!蔽业穆曇舨桓?,卻異常平靜,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有些陌生的冷硬,“倒是二位,這么有閑情逸致,跑到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來指點江山?”

趙文才被我噎了一下,臉上那點虛偽的笑容掛不住了,折扇也不搖了。他似乎沒料到我這個“窮酸”竟敢如此頂撞他。他哼了一聲,正要發(fā)作,卻被王秀兒扯了扯胳膊。

王秀兒斜睨著我,眼神像淬了毒的針:“李青山,你少在這兒陰陽怪氣!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還開荒?我看你是餓瘋了,想在這爛泥巴里刨食吃吧?我告訴你,癩蛤蟆就別想吃天鵝肉!離我和文才哥遠點!看見你就惡心!”她尖利的聲音在空曠的河灘上顯得格外刺耳。

“秀兒說得對!”趙文才立刻找到了臺階,挺了挺他那并不寬闊的胸膛,擺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態(tài),“李青山,識相點!以后見著我們,繞著走!別臟了我們的眼!”他故意把“我們”兩個字咬得很重。

說完,他像是怕沾上什么臟東西似的,拉著王秀兒,轉身就要走。

“等等?!?/p>

我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叫住了他們。

趙文才和王秀兒同時停步,不耐煩地回頭。

我沒看王秀兒,目光落在趙文才身上,嘴角勾起一絲極淡、卻帶著冰碴子的弧度:“趙文才,我記得,你爹還欠著我爹當年借的三斗麥子。利滾利,這么多年下來,也該還了吧?要不,我哪天親自登門,找你爹算算這筆陳年舊賬?”我刻意加重了“親自登門”幾個字。

趙文才的臉色瞬間變了!他爹趙財主吝嗇刻薄,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放貸更是心黑手狠??蛇@借糧的事……他顯然不知道!更沒想到我會在這個時候、當著王秀兒的面,突然提起這茬!

“你……你胡說八道什么!”趙文才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指著我的手都在抖,“什么麥子!我爹怎么會欠你家的!你少血口噴人!”

王秀兒也愣住了,狐疑地看著趙文才,又看看我,眼神閃爍。

“是不是血口噴人,問問你爹不就知道了?”我慢悠悠地說,拄著鋤頭的手緊了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怎么?趙大少爺,連這點陳年舊賬都不敢認?還是說……你爹那點家底,連三斗麥子的利錢都還不起了?”

“你放屁!”趙文才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徹底炸了毛,風度全無,“李青山!你給我等著!我……我……”

他“我”了半天,也沒“我”出個所以然來,在王秀兒越來越懷疑的目光下,最終只能狠狠一跺腳,撂下一句毫無底氣的狠話:“你給我等著瞧!”然后幾乎是拖著王秀兒,狼狽不堪地快步離開了,連頭都不敢回。

看著他們倉惶遠去的背影,我緩緩放下鋤頭,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泥土和青草氣息的空氣。胸口那股積郁已久的濁氣,仿佛隨著他們的離開,也消散了不少。

王秀兒那嫌惡的眼神,趙文才那色厲內荏的威脅……都變得有些遙遠和可笑。


更新時間:2025-08-18 17:13: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