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室的門被周嶼白用盡全身力氣撞開,又在他身后重重反彈,發(fā)出瀕死般的呻吟。
狹小的空間里彌漫著濃烈的松節(jié)油、未干的丙烯顏料和一種近乎腐朽的塵埃氣息。
唯一的光源是頭頂一盞蒙塵的白熾燈泡,投下昏黃、搖晃的光暈,像垂死之人的喘息。
那幅《留白》就立在畫架中央。巨大的畫布。
一片被刻意涂抹得無比厚重、無比純粹、密不透風的鈦白。那是周嶼白為自己構筑的墳墓,
是他渴望沉溺其中永不再醒來的雪原。它曾象征絕對的安全,絕對的覆蓋,絕對的湮滅。
可現(xiàn)在,它只是一片刺目的、虛假的、等待被撕碎的幕布。
周嶼白背靠著冰冷、布滿污漬的門板,胸腔劇烈起伏,
每一次喘息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啞和灼痛。陳馳那句帶著惡意嘲弄的“吃醋”,
如同淬毒的鋼針,反復穿刺著他搖搖欲墜的理智。
林晚那默許的、甚至可能帶著一絲玩味的神情……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將他剝得精光,
釘在恥辱柱上任人圍觀?!俺源住源住?他喉嚨里滾出破碎的低吼,
像受傷野獸的嗚咽。眼前是陳馳搭在速寫本上的手,是林晚為他亮起的笑容,
是陳馳對著《留白》指手畫腳時那輕佻的、自以為是的嘴臉!暖色調的光?綠色的生機?
去他媽的生機!那撕裂底下翻涌的,只有無盡的、骯臟的、令人作嘔的黑暗!
羞恥和憤怒的巖漿徹底沖垮了堤壩。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走投無路的困獸,赤紅著雙眼,
猛地撲向那幅巨大的畫作!“呃啊——!”一聲壓抑到極致、從喉嚨深處擠出的嘶吼,
伴隨著布料被無情撕裂的刺耳聲響,瞬間充斥了整個狹小的畫室!周嶼白的手指,
帶著一種毀滅性的瘋狂,狠狠摳進那層厚厚的、尚未完全干透的鈦白顏料里!
粘稠、冰冷的膏體沾滿了他的指尖,但他毫不在意。他抓住畫布邊緣,用盡全身的力氣,
向著兩邊狠狠撕扯!“嗤啦——!”堅韌的畫布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一道猙獰的、歪歪扭扭的巨大裂口,從畫布中央被硬生生撕開!如同被巨斧劈開的冰川!
純白厚重的顏料層被野蠻地扯裂、翻卷,露出底下支撐畫布的、粗糙的麻布經緯。
但這還不夠!遠遠不夠!他需要更徹底的毀滅!
他需要將這片虛假的白色連同底下那令他憎惡的自我,一同撕成碎片!他再次發(fā)力,
雙手青筋暴起,指甲在畫布上刮擦出令人牙酸的噪音。第二道裂口!第三道!他像著了魔,
瘋狂地撕扯著,抓撓著,將那幅曾寄托了他所有隱秘渴望和虛假安全的《留白》,
撕成一片片、一條條垂落的、沾滿白色污跡的破布!破碎的畫布條垂掛下來,
如同祭壇上被獻祭的殘破旗幟。畫布撕裂的碎片在空氣中飄蕩,像垂死的蝴蝶翅膀。
松節(jié)油刺鼻的氣味混合著塵埃和顏料,嗆得人喉嚨發(fā)緊。周嶼白站在這一片狼藉的中心,
如同風暴過后的廢墟。他背對著門口,肩膀劇烈地起伏,
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像拉動一架破舊的風箱,帶著瀕死的嘶啞。
汗水浸透了他單薄襯衫的后背,緊貼在皮膚上,勾勒出脊椎嶙峋的線條。他垂著頭,
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沾滿了粘稠、半干的鈦白顏料,指尖還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那片曾經灼燒如火的耳廓和脖頸,此刻只剩下一種耗盡一切后的、死寂的灰白。
他所有的力氣,所有的憤怒,所有的羞恥,都在剛才那場瘋狂的自毀中燃燒殆盡。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絕望,像粘稠的瀝青,從撕開的畫布裂縫里涌出,
將他從頭到腳徹底淹沒。他像一個被抽走了所有骨骼的破布偶,失去了支撐,
只剩下沉重的、無法擺脫的虛無感。就在這時,畫室的門被輕輕地、帶著一絲猶豫地推開了。
吱呀——陳舊門軸發(fā)出的摩擦聲,在這死寂的空間里顯得格外刺耳。周嶼白猛地一震,
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他沒有回頭。但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
如同被投入冰水后又瞬間暴露在烈火之中。
一股強烈的、混雜著恐懼、憎惡和更深層絕望的情緒,猛地攫住了他。是她。一定是她。
來看他的笑話?來看他徹底崩潰的丑態(tài)?像研究一個失敗的實驗品?他聽到細微的吸氣聲,
帶著震驚。腳步聲停在了他身后幾步遠的地方??諝饽塘?,沉重得如同鉛塊,
壓得人無法呼吸。周嶼白猛地轉過身!動作帶著一種困獸猶斗的兇狠和破罐破摔的瘋狂。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門口的林晚,那眼神里翻涌著被逼至絕境的痛苦、毀滅后的空洞,
以及一種近乎怨毒的憤怒。“看夠了嗎?!” 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每一個字都像從碎裂的喉嚨里硬擠出來,帶著濃重的血腥氣,“滿意了嗎?!
看到我這副樣子……是不是特別符合你的課題?特別……‘真實’?!
”他指著身后那一片狼藉的、被撕成碎片的畫布,
又猛地指向自己死灰般卻依舊殘留著屈辱紅痕的臉頰和脖頸,
聲音因為極致的激動而扭曲、拔高,近乎尖嘯:“對!我就是怪物!就是情緒失控的瘋子!
就是見不得光的垃圾!我吃醋!我嫉妒!
我看到你和那個陳馳在一起就他媽想把這世界都撕了!我耳朵紅!我脖子紅!
我全身都是這該死的、見不得人的紅!”他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
用力捶打著自己劇烈起伏的胸口,“還有這個!這個最惡心的東西!
”他用沾滿白色顏料的手,粗暴地、近乎自殘般地將自己右邊耳后的頭發(fā)狠狠撩開!
一小塊形狀不規(guī)則的、深紅色的胎記,赫然暴露在昏黃搖晃的燈光下!
像一塊凝固的、丑陋的污血,烙印在他蒼白的皮膚上!“看見了嗎?!滿意了嗎?!
” 他嘶吼著,淚水混合著汗水,沖開臉上干涸的白色顏料,留下骯臟的溝壑,
眼神里是徹底的崩潰和自毀的瘋狂,“這就是我!從里到外,都是讓人惡心的瑕疵品!
是怪物!你研究的‘真實傷痕’?現(xiàn)在夠真實了嗎?!啊?!”他吼完最后一句,
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支撐身體的力氣。身體晃了晃,再也支撐不住,“咚”的一聲,
雙膝重重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濺起細微的塵埃。他像被抽掉了脊梁,
頹然地跪倒在自己親手制造的廢墟之中,頭顱深深垂下,肩膀劇烈地顫抖,
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如同瀕死小獸的哀鳴。
沾滿白色顏料的手無力地垂落在骯臟的地面,指尖蜷縮著,像一個被遺棄的、骯臟的繭。
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吞沒。他等待著。
等待著林晚那帶著憐憫或者厭惡的審判,等待著她的離開,
等待著這無邊的黑暗將他徹底埋葬。然而,預想中的腳步聲沒有響起。畫室里死寂得可怕,
只有他壓抑的抽泣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微弱地回蕩,撞擊著冰冷的墻壁。時間仿佛被拉長,
粘稠得令人窒息。然后,他聽到了聲音。不是腳步聲。
是衣料摩擦地面時發(fā)出的、極其細微的窸窣聲。那聲音很近,近得仿佛就在他面前。
周嶼白破碎的嗚咽卡在了喉嚨里。他僵硬的脊背繃得更緊,像一張拉到極限即將斷裂的弓。
沾滿淚水和白色污漬的眼睫顫抖著,卻死死緊閉,不敢抬起。他等待著最后的凌遲。下一秒,
一種極其溫軟的、帶著熟悉清冽氣息的觸感,
毫無預兆地、輕輕地落在了他撩開頭發(fā)后、暴露在冰冷空氣中的那塊深紅色胎記上。
不是手指的觸碰。那觸感……柔軟,溫熱,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珍重和……決絕。是一個吻。
一個輕柔得如同嘆息,卻又重逾千鈞的吻。時間,空間,
連同周嶼白腦海中翻騰的、毀滅一切的絕望風暴,都在這一瞬間,
被這個落在最丑陋、最隱秘傷疤上的吻,徹底凝固了。
周嶼白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停止了流動。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毫無章法地沖撞,
撞得他耳膜嗡嗡作響,撞得他幾乎要暈厥過去。那塊被吻住的皮膚,
那塊他憎惡了二十多年、視為畢生最大恥辱的胎記,像是被投入了一顆滾燙的星辰,
瞬間爆發(fā)出難以想象的灼熱!那灼熱感并非源于羞恥的血液奔涌,
而是一種全新的、陌生的、幾乎要將他靈魂都點燃的劇烈震蕩!
他沾滿白色顏料的手指猛地蜷縮,指甲深深摳進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身體僵硬得如同石雕,
連最細微的顫抖都停止了。只有被淚水沖刷過的臉頰上,肌肉在不受控制地輕微抽搐。
林晚的氣息很近,帶著一種干凈的皂角清香和一絲雨水的微涼,拂過他滾燙的耳廓和脖頸。
她的唇,依舊輕輕貼在那塊深紅色的印記上,溫熱而堅定。那觸感是如此清晰,如此真實,
帶著一種打敗性的力量,將他所有自毀的、憎惡的壁壘,瞬間瓦解成齏粉。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那溫軟的觸感終于離開了他的皮膚。林晚并沒有退開。
她依舊跪坐在他面前,近在咫尺。周嶼白能感覺到她溫熱的呼吸拂過自己臉頰上未干的淚痕。
她伸出雙手,捧住了他沾滿淚水和白色污漬、深深垂下的臉頰。她的手指冰涼,
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溫柔的力道,將他沉重的頭顱,一點點、極其艱難地抬了起來。
周嶼白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如同瀕死的蝶翼。他被迫抬起頭,視線模糊,眼前一片水光。
透過朦朧的淚光,他撞進了林晚的眼瞳里。那雙總是冷靜、帶著探究意味的眼睛,
此刻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翻涌著他從未見過的激烈情緒。有痛楚,有憐惜,
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灼燒的專注和一種……深沉得讓他靈魂都為之顫抖的溫柔。
她的眼眶也是紅的,蓄滿了水光,卻沒有落下。她的目光,像穿透層層迷霧的燈塔,
死死地、牢牢地鎖定在他臉上,鎖定在他那雙寫滿破碎和難以置信的眼睛里。她的聲音響起,
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卻像帶著千鈞之力,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進周嶼白死寂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看到了嗎?”她的指尖,
帶著微涼的觸感,輕輕拂過他臉頰上被淚水沖開的白色污跡,
拂過他依舊殘留著滾燙余溫的耳朵,最后,極其珍重地、小心翼翼地,
落在他剛剛暴露出來的、那塊深紅色的胎記上。
“你裂縫底下的‘混沌色彩’……”她的聲音低啞下去,卻蘊含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
“還有這塊印記……”她的指尖在那塊胎記上停留,帶著一種宣告般的力度。
“從來不是什么瑕疵?!彼哪抗饩o緊鎖住他失焦的瞳孔,一字一句,
清晰無比:“它們是你的星河,是只屬于你的光芒?!彼穆曇粑⑽㈩澏叮?/p>
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堅定:“藏起來……太可惜了。”最后幾個字,輕得像嘆息,
卻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驚雷,在周嶼白死寂荒蕪的世界里轟然炸響!星河?光芒?屬于他的?
周嶼白徹底僵住了。他沾滿白色顏料和水泥污漬的手指,無意識地松開了對地面的抓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