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賽的煉獄,就在這種冰火兩重天的對峙中開始了。地點(diǎn)最終折中在“煙火茶寮”后面一個(gè)勉強(qiáng)算作儲藏室兼陳燼休息的小隔間里。地方更狹小,堆滿了雜物:成箱的廉價(jià)茶包、一次性紙杯、沾著面粉的麻袋、幾個(gè)蒙塵的舊風(fēng)扇,還有一張行軍床,床上團(tuán)著一床辨不出顏色的被子。
蘇雪見踏進(jìn)這里的第一步,就差點(diǎn)窒息?;覊m在從唯一的小窗戶透進(jìn)來的光線里瘋狂跳舞。她帶來的消毒液、濕巾、一次性手套和口罩成了唯一的武器。每一次踏進(jìn)這里,她都像要上戰(zhàn)場。
“陳燼!把你的外套脫下來!袖口那油漬必須處理!”蘇雪見面罩寒霜,指著陳燼剛搬完一箱茶葉、袖口蹭上灰黑印子的外套。
“又來了…”陳燼哀嚎一聲,但還是脫了下來,隨手扔在行軍床上。
蘇雪見立刻用鑷子(她自己帶來的)夾起那件衣服,丟進(jìn)一個(gè)她自備的塑料大盆里,倒上消毒液浸泡,動作如同處理生化污染物。
“這桌子!全是灰!怎么放茶具?”蘇雪見指著那張堆滿雜物、灰塵足有半寸厚的小方桌。
“簡單!”陳燼大手一揮,把桌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嘩啦一下全擼到地上,激起一片煙塵。蘇雪見被嗆得連咳幾聲,臉都白了。陳燼卻渾不在意,抓起旁邊一塊同樣油膩的抹布,在桌面上囫圇抹了兩下,留下幾道濕漉漉、更顯骯臟的痕跡?!昂昧?!干凈了!”
蘇雪見閉了閉眼,強(qiáng)忍怒氣。她戴上一次性手套和口罩,拿出自備的消毒濕巾和全新抹布,開始了浩大的清潔工程。她擦桌子,擦凳子,擦窗臺,連墻角堆著的紙箱側(cè)面都不放過。她擦得極其用力,極其細(xì)致,仿佛要把這間屋子從里到外扒掉一層皮。額角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沾濕了幾縷垂下的發(fā)絲。
陳燼就抱著胳膊,斜倚在門框上,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忙碌。他偶爾故意彈彈煙灰(雖然蘇雪見嚴(yán)令禁止他在室內(nèi)抽煙,但他總有辦法在門口抽完再進(jìn)來,身上帶著煙味),或者“不小心”把一點(diǎn)茶葉碎末掉在蘇雪見剛擦干凈的地面上,然后欣賞她瞬間繃緊的脊背和強(qiáng)忍怒火的側(cè)臉。
“我說蘇大師,”陳燼拖長了調(diào)子,帶著明顯的戲謔,“您這天天跟灰塵打仗,累不累???茶是喝的,又不是供的菩薩。整那么干凈,茶味兒能多二兩?”
蘇雪見不理他,只是擦得更用力了,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l(fā)白。
理念的碰撞在備賽內(nèi)容上爆發(fā)得更猛烈。
“參賽茶品,必須選用頂級明前獅峰龍井!”蘇雪見拿出一個(gè)精致的錫罐,里面是分裝好的、條索勻整、翠綠鮮潤的茶葉,每一根都透著昂貴和挑剔?!八?,必須是無根初雪水,已從玉泉山運(yùn)來,封存在澄心齋專用瓷甕中。器具,我已選定一套南宋官窯影青瓷,素雅端方,最能襯托龍井清韻。”她的方案如同精密圖紙,不容絲毫偏差。
陳燼聽完,嗤笑一聲,手指隨意地敲著剛被蘇雪見擦得锃亮的桌面——上面立刻留下幾個(gè)微不可察的指印?!绊敿夶埦??無根雪水?南宋官窯?”他搖著頭,像是聽天方夜譚,“蘇大師,您這是去比賽,還是去給祖宗上供?。俊?/p>
他站起身,走到角落那堆雜物旁,彎腰在一個(gè)敞著口的麻袋里掏了掏,抓出一把深褐色的、葉片粗大、甚至有些碎末的散茶?!斑?,試試這個(gè)。閩北老樅水仙,去年的秋茶,放我這兒小半年了?!?/p>
那茶葉看著灰撲撲的,毫無生氣。蘇雪見只看了一眼,眉頭就鎖死了,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鄙夷:“陳燼!你是在侮辱比賽,還是侮辱我的專業(yè)?這種茶,連上桌的資格都沒有!”
“嘁!”陳燼不以為意,自顧自地拎起桌上那個(gè)滾著開水的、外殼都燒得有些變形的舊鋁壺——那是他店里燒水用的,蘇雪見每次看到都恨不得把它扔出去。他也不用茶則,就那么用手抓了一小撮粗糲的“老樅水仙”,丟進(jìn)桌上一只豁了口的、積著深色茶垢的粗陶大碗里。
“侮辱?茶好不好,得喝了才知道。光看皮相,蘇大師,您這境界,也就跟那只看羽毛的孔雀差不多?!彼焐喜火埲耍瑒幼鲄s帶著一種奇異的流暢。滾燙的開水沖入粗陶碗,激起一團(tuán)渾濁的水汽和翻滾的茶葉。他也不用蓋,就那么敞著。
一股濃烈、粗獷、甚至帶著點(diǎn)焙火焦糊味的茶香瞬間在狹小的空間里炸開,蠻橫地沖撞著蘇雪見的鼻腔。這味道與她熟悉的龍井清雅高香截然不同,帶著泥土的厚重和一種原始的、未經(jīng)修飾的力道。
蘇雪見下意識地后退半步,用戴著口罩的手捂了下鼻子,眼神里的厭惡幾乎要溢出來?!盎闹?!粗鄙!簡直是對茶道的褻瀆!這樣的東西,連初賽都過不了!”
陳燼也不惱,任由那碗茶在粗陶碗里翻滾沉淀。他自己拖過一張凳子,大馬金刀地坐下,端起那只粗碗,也不怕燙,湊到嘴邊吹了吹浮沫,吸溜了一大口。喉結(jié)滾動,發(fā)出滿足的吞咽聲?!皣K,夠勁!解乏!”他放下碗,碗底在桌面上重重一磕,震得蘇雪見心尖一顫。
他看著蘇雪見那張因憤怒和鄙夷而微微漲紅的臉,眼神里沒了戲謔,多了點(diǎn)難以言喻的東西,像是憐憫,又像是挑釁?!疤K雪見,茶就是茶,樹葉子泡水。被你們這些人捧到天上,供在神龕里,又是雪水又是官窯,累不累?它本來的味兒,都快被你們那些花架子給捂餿了!”
這話像一把燒紅的錐子,狠狠扎在蘇雪見最核心的信仰上。她的世界,她引以為傲的秩序和潔凈,她奉若圭臬的儀式感,在這個(gè)男人口中,竟成了捂餿茶味的罪魁禍?zhǔn)祝?/p>
“你懂什么?!”積壓的怒火、連日來的憋屈和眼前這碗粗糲茶湯帶來的冒犯感,瞬間沖垮了蘇雪見引以為傲的克制。她幾乎是尖叫出聲,聲音因?yàn)榧佣怃J刺耳,“茶道是藝術(shù)!是修行!是心境的澄澈!不是你這種…這種…”她一時(shí)找不到足夠貶低的詞,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那只粗陶碗,“牛飲!暴殄天物!”
她的手指因?yàn)閼嵟⑽㈩澏?,指尖正對著那只豁口的粗碗,碗里深褐色的茶湯還在微微晃蕩,映著頂上一盞昏黃燈泡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