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溪第一次在沁園的樟樹下看見沐澤,是個(gè)梅雨季的午后。
他蹲在青石板路上,指尖捏著片被雨水打濕的銀杏葉,校服褲腳沾著泥點(diǎn),像剛從岳麓山的霧氣里鉆出來。旁邊的石桌上擺著本攤開的《湘城舊事》,書頁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停在介紹橘子洲頭的那一頁。
“這棵樟樹有一百二十年了?!辫飨吡颂邩涓幍那嗵?,木牌上的紅漆早已斑駁,“我奶奶說,她小時(shí)候就在這兒跳皮筋。”
沐澤抬頭時(shí),雨絲正巧落在他睫毛上。他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湘江水底的黑曜石,“你也喜歡來這兒?”他指了指石凳,“避雨?”
梓溪把帆布包往石桌上一放,拉鏈上掛著的毛主席像章叮當(dāng)作響?!拔壹揖驮诟舯谙镒永?,”她從包里掏出兩罐冬瓜山汽水,“解渴?!?/p>
氣泡在玻璃罐里滋滋作響時(shí),沐澤忽然笑了。他的虎牙很尖,笑起來像偷喝了米酒的少年。“上周在天心閣看見你了,”他擰開汽水瓶蓋,“你舉著相機(jī)拍城墻,辮子上綁著紅繩。”
梓溪的指尖摸向馬尾辮——那是奶奶編的,紅繩上還系著顆小小的銅鈴鐺。她忽然想起那個(gè)穿白襯衫的背影,在古城墻的陰影里,手里也拿著本泛黃的書。
從那以后,沁園的石桌上總擺著兩罐汽水。沐澤會(huì)帶新淘來的老地圖,指給梓溪看民國時(shí)期的長沙街道;梓溪?jiǎng)t教他認(rèn)岳麓山上的蕨類植物,在他的筆記本上畫簡筆的杜鵑花。有次暴雨突至,兩人擠在樟樹下的避雨亭里,沐澤的校服外套披在她肩上,帶著淡淡的樟腦丸味,像曬過太陽的舊書。
“這周六有橘子洲的焰火?!便鍧捎檬种冈诔睗竦氖郎袭嬛鵁熁ǖ男螤睿奥犝f會(huì)放《瀏陽河》的曲子。”
梓溪的筆頓了頓。她的轉(zhuǎn)學(xué)通知就壓在帆布包的最底層,下周一就要去廣州?!拔夷棠桃鎏怯汪昔?,”她望著亭外的雨簾,“說要請(qǐng)你嘗嘗。”
周六的傍晚,橘子洲頭的江風(fēng)帶著水汽。沐澤背著畫板,梓溪手里提著油紙袋,糖油粑粑的甜香混著江水的氣息,在暮色里漫開來。當(dāng)?shù)谝淮匮婊鹪谝箍照ㄩ_時(shí),沐澤突然把畫板塞給她。
畫布上是沁園的樟樹,樹下站著扎紅繩辮的女孩,手里舉著罐冬瓜山汽水,衣角被風(fēng)吹得揚(yáng)起。畫的角落有行小字:1987年夏,與梓溪共賞湘江煙火。
“你怎么知道……”梓溪的聲音被煙花聲淹沒。
“你奶奶說的。”沐澤的耳朵在火光里泛著紅,“她說你總在日記里畫這棵樹?!?/p>
煙花在頭頂綻放,紅的、綠的、金的,映亮了湘江水。梓溪咬了口糖油粑粑,甜糯的糯米在舌尖化開時(shí),眼淚突然掉了下來,砸在畫板上,暈開一小片墨跡。
“這個(gè)給你?!便鍧蓮目诖锾统鰝€(gè)小小的銅鈴鐺,和她辮子上的一模一樣,“我在坡子街的舊貨攤淘的,說是民國時(shí)期的。”
離別的那天,梓溪在樟樹下的石桌上放了本新的筆記本。第一頁畫著簡易的長沙地圖,沁園的位置被圈了出來,旁邊寫著:等你考上湖大,我就回來。
多年后,梓溪在廣州的老書店里看到本《湘城舊事》,翻開時(shí),掉出片壓平的銀杏葉,葉脈清晰,邊緣還留著小小的齒痕。葉子背面用鉛筆寫著行字:沁園的樟樹每年都結(jié)果,像撒在青石板上的星星。
她忽然想起那個(gè)梅雨季的午后,沐澤蹲在樹下?lián)煦y杏葉,陽光透過葉隙落在他發(fā)梢,像鍍了層金。江風(fēng)穿過記憶,仿佛還帶著糖油粑粑的甜香,和少年人沒說出口的、關(guān)于沁園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