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半，閔敏的生物鐘比床頭的電子鐘早醒三分鐘。她輕手輕腳地摸黑下床，拖鞋在地板上蹭出幾乎聽不見的沙沙聲——這是多年練出的本事，既要保證自己準時起身準備早飯，又不能吵醒主臥里熟睡的丈夫和次臥即將高考的兒子。
廚房的頂燈被她開了最小檔，暖黃的光像層薄紗罩在操作臺。閔敏熟練地從冰箱里取出昨天鹵好的牛肉，刀工是二十年前跟著婆婆學的，切得薄厚均勻，碼在白瓷盤里像片規(guī)整的晚霞。兒子最近總說上課犯困，她特意查了食譜，今天的豆?jié){里加了核桃和黑芝麻，料理機啟動時她下意識捂住耳朵，仿佛那點噪音會震碎這棟單元樓的寧靜。
“媽，我襯衫呢？”十七歲的陳陽頂著亂糟糟的頭發(fā)站在廚房門口，校服褲子的拉鏈沒拉好。閔敏手忙腳亂地關(guān)了料理機，濕著手從陽臺扯過熨燙平整的白襯衫，順便幫兒子把拉鏈拉好。指尖觸到他后背的脊椎，才驚覺這個去年還窩在她懷里看動畫片的男孩，已經(jīng)比她高出一個頭了。
“爸呢？”陳陽叼著面包含糊地問。閔敏往他書包里塞了盒牛奶，“你爸昨晚應(yīng)酬，讓他多睡會兒?！痹捯魟偮?，主臥的門開了，陳建軍打著哈欠出來，襯衫領(lǐng)口還沾著點酒氣。他沒看閔敏，徑直走到玄關(guān)換鞋，“我車放公司了，今天你送我去地鐵站?！?/p>
這是他們?nèi)畾q之后的常態(tài)。戀愛時陳建軍總說她笑起來眼睛像月牙，現(xiàn)在他看她的眼神，和看墻上的掛歷沒什么兩樣。閔敏點點頭，把陳陽送出門，回來時看見陳建軍正對著鏡子拔白頭發(fā)，他后腦勺新添的那片斑禿，還是上次同學聚會時她發(fā)現(xiàn)的。
“晚上同學會，我可能晚點回。”陳建軍扯了扯領(lǐng)帶，語氣像是在通知她天氣。閔敏正擦著灶臺，泡沫濺到手腕上，“王芳他們也去？”王芳是陳建軍的大學師妹，去年同學會照片里，她站在陳建軍身邊，紅裙子晃得人眼暈。
“嗯。”陳建軍沒回頭，“你要是沒事，也一起？”閔敏笑了笑，“不了，晚上陽陽要模擬考，我得在家等著。”其實她知道，他不過是客套一句。結(jié)婚十五年，她的名字早就從他的社交名單里淡出去了，就像她衣柜里那些從來沒機會穿的連衣裙，被疊在最底層，壓得沒了形狀。
送完陳建軍回來，閔敏坐在空蕩蕩的客廳。陽光透過紗簾在地板上投下格子，她盯著其中一塊發(fā)呆。三十年前，她也是在這樣的晨光里背單詞，媽媽在廚房煎雞蛋，說“敏敏要考師范，女孩子當老師最穩(wěn)當”。后來填報志愿時，她偷偷填了中文系，被媽媽發(fā)現(xiàn)后哭了半宿，最終還是改成了師范院校。畢業(yè)典禮那天，陳建軍捧著玫瑰在操場等她，他說“閔敏，以后我養(yǎng)你”，那時他眼里的光，比六月的太陽還燙。
手機在茶幾上震動，是社區(qū)廣場舞隊的李姐發(fā)來的消息，問她下午去不去排練。閔敏回了句“陽陽模擬考，不去了”，然后點開相冊。最新的照片是上周陳陽的籃球賽，她舉著手機追著他跑，拍得糊里糊涂。往下翻，是去年全家去三亞，陳建軍站在椰樹下看手機，她在鏡頭外喊他，照片里只留下半只舉起的手臂。再往前，是十年前陽陽剛出生時，她抱著孩子，陳建軍湊過來吻她的額頭，那時他們的眼睛里，都盛著對方的影子。
下午整理書房時，閔敏在陳建軍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個沒拆封的首飾盒。打開時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里面躺著條鉑金項鏈，吊墜是片葉子形狀的，不是她喜歡的款式。她想起上個月是他們的結(jié)婚紀念日，陳建軍只字未提，那天她做了他愛吃的糖醋排骨，他說“太酸了”。
傍晚陳陽模擬考結(jié)束，進門就喊“媽我餓了”。閔敏端出保溫的排骨湯，聽他吐槽數(shù)學最后一道大題。手機響了，是陳建軍，“我今晚不回去了，同學會住這邊酒店?！遍h敏“嗯”了一聲，剛想問問王芳是不是也在，那邊已經(jīng)掛了。
夜里十一點，陳陽睡熟了。閔敏坐在陽臺的藤椅上，小區(qū)里的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她想起二十歲那年，在圖書館遇見陳建軍，他借走了她正在看的《百年孤獨》，書簽是片銀杏葉，現(xiàn)在還夾在她的日記本里。那時她總說要寫本小說，主角是個開書店的姑娘，陳建軍說“等我們結(jié)婚了，就把陽臺改成書房”。
現(xiàn)在的陽臺堆滿了陽陽的籃球、陳建軍的釣魚竿，還有她沒織完的毛衣。閔敏摸出手機，點開那個存了很久的對話框，是她師范時的室友林薇，去年移民去了昆明，朋友圈里總發(fā)滇池的海鷗。她輸入“我想離婚”，又一個字一個字刪掉，改成“最近好嗎”。
林薇幾乎是秒回：“我開了家小茶館，你來玩啊?！焙竺娓鴱堈掌洲弊谧咸倩芟?，穿著棉麻的裙子，比畢業(yè)時還年輕。閔敏盯著照片看了很久，突然想起十八歲那年，她在日記本上寫：“我要去遠方，看不一樣的海。”
凌晨兩點，閔敏悄悄起身。她打開衣柜最底層的箱子，里面是她的教師資格證，還有壓在下面的中文系錄取通知書復印件。她翻出那件結(jié)婚前買的米色風衣，試了試居然還合身。走到玄關(guān)時，她看見陳建軍的拖鞋歪在鞋柜旁，就像他們歪歪扭扭的婚姻。
她沒寫離婚協(xié)議，只在餐桌上留了張便簽，是用陳陽的卡通信紙寫的：“陽陽的校服在衣柜第三層，陳建軍的降壓藥在藥箱左邊。我去昆明了，勿念?！甭淇顩]寫名字，畫了個小小的月牙。
關(guān)門前，閔敏回頭看了眼這個住了十五年的家。客廳的燈還亮著，是她習慣留的夜燈。樓道里的聲控燈隨著她的腳步亮起，一層又一層，像串引路的星星。走到小區(qū)門口，早班的出租車剛好駛來，她拉開車門，報出火車站的名字，司機師傅從后視鏡看了她一眼：“姑娘，趕早班車??？”
閔敏笑了，這次是真的笑，眼睛彎成了月牙：“嗯，去看春天?！避嚧巴獾穆窡粝蚝笸巳?，她想起林薇說過，昆明的春天，櫻花開得像雪。
“人的一生是有限的，可冒險和勇敢是無限。短短一生總要勇敢為自己活一次，彌補年少時的缺憾，人生可能是不完美的，可勇敢過了，就沒那么遺憾了。去放手搏一搏吧！加油！?。∥业呐笥?。”
——閔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