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冷雨,淅淅瀝瀝,敲打著養(yǎng)心苑破舊的窗欞,也敲打在李玄的心頭,激起一片冰冷的漣漪。
桌上,那兩本來自李昊的《南荒志異》和《北溟拾遺》,如同兩顆點燃引信的炸彈,靜靜地躺在那里。
書頁之間,那粒被李玄以微薄靈力死死包裹、隔絕的微小圓珠,散發(fā)著若有似無的陰寒氣息,像毒蛇冰冷的信子,舔舐著他緊繃的神經(jīng)。
是誰?
李玄背對著書桌,站在窗邊,目光空洞地望著雨幕中搖曳的枯枝,嘴里無意識地念叨著含糊不清的鬼怪之詞。
他的身體姿態(tài),依舊維持著那個受驚過度、神思恍惚的“瘋子”模樣。但在他看似呆滯的眼底深處,卻翻涌著冰封的火焰。
李昊?不!
直覺告訴他,李昊沒有動機,也沒有必要對一個“廢人”用這種手段。那陰寒歹毒的氣息,與李昊身上那份清朗溫和格格不入。是李錚?這是最直接的猜測。
借李昊之手,將毒物送到自己面前,無論目標是毒殺自己這個“死而復生”的隱患,還是想借此栽贓李昊,都是一石二鳥的毒計!
但…會不會太明顯了?李錚行事狠辣,但并非無腦。或者,這深宮之中,還潛藏著第三股、第四股勢力?如同黑暗中蟄伏的毒蜘蛛,正悄無聲息地編織著更龐大的網(wǎng)?
寒意更深。這看似被遺忘的冷宮,實則是風暴眼中短暫的、虛假的平靜。平靜之下,暗流洶涌,殺機四伏。
“書…看不懂…沒圖畫…”李玄忽然轉(zhuǎn)過身,臉上帶著孩童般的煩躁和委屈,指著桌上的書卷,對著空氣抱怨,
“都是字…鬼畫符…不好看…”
他步履蹣跚地走過去,動作笨拙地抓起那本《南荒志異》,看也不看,隨手就扔到了房間最陰暗潮濕的角落里。書卷落在一堆廢棄的雜物和灰塵中,發(fā)出一聲悶響。
“還是…還是之前的好…”他又拿起小安子從雜書庫里淘換來的那幾本破舊志怪書,胡亂翻著,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上面粗糙簡陋的插圖,嘴里發(fā)出意義不明的傻笑。
做完這一切,他仿佛耗盡了力氣,又搖搖晃晃地走回床邊,蜷縮著躺下,背對著房間,面朝墻壁,嘴里又開始念叨起“牛頭”、“馬面”。
小安子一直守在門外,聽著里面的動靜,聽到書被扔掉,又聽到殿下似乎安靜下來歇息了,這才松了口氣,只當是瘋病又犯了。
時間在壓抑的寂靜和窗外的雨聲中緩慢流淌。李玄蜷縮在床上,一動不動,呼吸均勻綿長,仿佛真的睡著了。
但他的全部心神,都如同最精密的雷達,牢牢鎖定著角落那本《南荒志異》!鎖定著書頁間那顆被靈力包裹的陰寒珠子!
他在等。等一個絕對安全的時機。
夜色,終于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浸透了養(yǎng)心苑。風停了,雨也住了,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小安子在外間的小榻上,早已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就是現(xiàn)在!
床上,李玄無聲地睜開了眼睛。黑暗中,他的雙眸亮得驚人,如同兩點寒星,再無半分呆滯。
他像一道沒有重量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滑下床,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幾步便已來到房間的角落。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撥開覆蓋在書卷上的雜物和厚厚的灰塵,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
指尖精準地探入《南荒志異》的書頁夾縫,觸碰到那粒被靈氣嚴密包裹的圓珠。
冰冷的觸感隔著靈力屏障傳來,那股蟄伏的陰寒氣息似乎因為外界的觸碰而微微躁動了一下。
李玄屏住呼吸,指尖的靈力輸出瞬間變得極其精微和穩(wěn)定,如同最細密的網(wǎng),將珠子連同它散發(fā)出的所有氣息波動,都死死禁錮在方寸之間,沒有一絲外泄。
他小心翼翼地將珠子連同夾著它的那兩頁紙,一起撕了下來。然后,他走到房間最破舊的那個衣柜前,打開柜門。里面空空蕩蕩,只有幾件散發(fā)著霉味的舊衣服。
他移開最底層一塊活動的木板,露出下面一個不大的暗格。暗格里,只有一小包用油紙包裹的、干燥的草木灰——這是他之前“發(fā)瘋”時,讓小安子收集來“驅(qū)邪”用的。
李玄將撕下的書頁連同那顆珠子,輕輕放入暗格深處,用草木灰仔細覆蓋、掩埋。這草木灰雖普通,卻蘊含微弱的陽氣,能起到一定的隔絕和中和作用。
做完這一切,他才將木板復位,衣物蓋好,關(guān)上柜門。
做完這一切,他后背已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那顆珠子如同一個縮小版的毒瘤,暫時被封印在離他最近的角落里。
但隱患并未消除。必須盡快處理掉它!然而,以他目前練氣二層的微末修為,強行摧毀這種明顯帶有陰毒屬性的東西,風險極大,稍有不慎就可能反噬自身,甚至暴露靈力波動。
實力!還是實力太弱了!李玄回到床上,盤膝而坐,心中對力量的渴望從未如此強烈。他摒棄所有雜念,五心朝天,再次沉入修煉。
識海中,《引氣訣》的基礎(chǔ)路線被他再次推演、優(yōu)化。他將靈魂感知力催發(fā)到極致,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捕捉著天地間游離的稀薄靈氣。
每一次呼吸,都如同鯨吞,將盡可能多的靈氣納入體內(nèi)。靈氣入體,不再僅僅滿足于溫養(yǎng)傷勢和強化經(jīng)絡(luò),他開始嘗試著更精細的操控,讓它們在特定的竅穴節(jié)點上反復沖刷、凝聚、壓縮。
養(yǎng)心苑徹底成了孤島。李玄如同一個最耐心的苦行僧,在瘋癲的偽裝下,忍受著靈氣沖刷經(jīng)絡(luò)帶來的陣陣刺痛和麻癢,日復一日地修煉著。
他不再滿足于被動的吸納,開始主動“捕捉”靈氣,嘗試著將它們束縛、煉化,轉(zhuǎn)化為丹田中那縷溫熱氣流的一部分。
時間在無聲的苦修中流逝。小安子送來的粗糙飯食,成了維持身體基本運轉(zhuǎn)的燃料。偶爾,他依舊會“發(fā)瘋”,指著空無一物的角落驚恐尖叫,嚇得小安子魂飛魄散。
那個佝僂身影的探子,依舊會“不經(jīng)意”地出現(xiàn)在附近,如同跗骨之蛆,但李玄的表演天衣無縫,讓對方無功而返。
十數(shù)日后。
深夜。
李玄盤坐于冰冷的硬板床上。窗外月華如水,透過破窗紙灑下斑駁的光影。
他體內(nèi),那縷溫熱的氣流已經(jīng)壯大了一圈,如同一條堅韌的小溪,在優(yōu)化過的經(jīng)絡(luò)路線中奔騰流轉(zhuǎn),發(fā)出微弱的、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汩汩”之聲。
突然,那奔騰的氣流猛地一滯!隨即,如同百川歸海,瘋狂地涌向下腹丹田的位置!一股遠比之前更加強大的吸力,以丹田為中心驟然爆發(fā)!
窗外,月華似乎都為之微微扭曲了一下,一絲絲比平日更加精純的天地靈氣被強行牽引而來,沒入他的體內(nèi)!
轟!
仿佛有什么無形的屏障被瞬間沖破!李玄身體猛地一震,周身毛孔舒張開來,排出一層極其細微、帶著淡淡腥味的灰色汗?jié)n。
一股遠比之前清晰、凝實、強大的力量感,瞬間充盈四肢百??!丹田之中,那縷溫熱的氣流變得更加凝練、渾厚,如同一條初具規(guī)模的小河!
練氣三層!
李玄緩緩睜開雙眼,黑暗中,精光一閃而逝,旋即歸于深潭般的平靜。
突破帶來的力量感和頭腦的清明,讓他心中稍定。雖然依舊是底層修士,但至少,面對那顆陰毒珠子,他不再是毫無抵抗之力了。
第二天一早,李玄破天荒地主動要求“曬太陽”。
小安子受寵若驚,連忙搬了把吱呀作響的破椅子到院子里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樹下。李玄裹著一件厚實的舊棉袍,縮在椅子里,瞇著眼,一副病懨懨、畏畏縮縮的樣子,享受著深秋難得的、帶著涼意的陽光。
他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院墻外。那個佝僂身影的探子,果然又在不遠處“修剪”著一叢早已枯死的花枝。李玄心中冷笑,臉上卻毫無異樣。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爭吵聲,順著風隱隱約約從遠處宮墻的另一側(cè)飄了過來。聲音不高,但在這死寂的冷宮附近,卻顯得格外清晰。
“…王校尉!你休要胡攪蠻纏!軍械庫的登記簿上寫得清清楚楚,上月入庫的五百套新制皮甲、三百柄環(huán)首刀,數(shù)目并無差錯!”一個年輕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
“放屁!”另一個粗豪的聲音立刻吼了回來,充滿了暴躁和不耐煩,“老子親自點的數(shù)!皮甲只有四百七十套!
環(huán)首刀少了整整五十柄!孫主事,你當老子瞎了還是傻了?!定是你們兵部這幫蛀蟲中飽私囊!老子今天非得討個說法不可!”
“你…你血口噴人!登記簿在此,有庫吏簽字畫押!分明是你自己疏忽,丟了軍械,還想賴在兵部頭上!”
“狗屁的簽字畫押!誰知道你們搞的什么鬼!老子只認實打?qū)嵉臄?shù)目!今日不給老子補齊,老子就告到御前!看陛下信你這酸丁,還是信老子這從邊關(guān)死人堆里爬出來的!”
爭吵聲越來越激烈,似乎還伴隨著推搡和器物碰撞的聲音。
小安子聽得臉色發(fā)白,不安地搓著手,低聲道:“殿下…外面好像吵起來了…聽著像是…兵部的人和戍衛(wèi)營的軍爺…”
李玄縮在椅子里,似乎被爭吵聲驚嚇到了,身體微微發(fā)抖,眼神驚恐地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嘴里又開始念叨:“鬼…又打架了…好兇的鬼…”
然而,在他低垂的眼瞼下,精光卻是一閃而逝。王校尉?戍衛(wèi)營?邊關(guān)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孫主事?兵部?
原主的記憶碎片迅速翻涌。戍衛(wèi)營,拱衛(wèi)京城的重要力量之一,其內(nèi)部派系復雜,既有功勛老將,也有各方勢力塞進去的勛貴子弟。
兵部更是六部之一,掌管天下軍籍、武官選授、軍令、軍械,油水豐厚,也是各方勢力角逐的重地。軍械數(shù)目對不上?這簡直是送上門的刀子!
爭吵聲漸漸遠去,似乎有人被勸開了。但李玄的心思卻活絡(luò)了起來。
那個王校尉,聽起來是個耿直火爆、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軍中漢子,而且似乎頗有些資歷和底氣,敢直接跟兵部的主事叫板。
這種人,在勾心斗角的京城官場,往往寸步難行,甚至死得不明不白。但若用得好,卻是一把直插敵人心臟的利刃!
而李昊…李玄想起了那日在御花園,李昊袖中一閃而過的玄鳥兵符…他需要力量,需要能在軍中發(fā)聲的力量!
這個王校尉,或許…就是一塊敲門磚?一塊可以送到李昊面前的、分量不輕的敲門磚!
“小安子…”李玄忽然用他那飄忽的聲音開口,打斷了小安子的不安。
“奴才在!”
“外面…鬼走了嗎?”李玄縮著脖子,小心翼翼地問。
“走了走了!殿下放心,都走了!”小安子連忙安撫。
“哦…走了就好…”李玄似乎松了口氣,隨即又皺起眉頭,露出孩童般的苦惱表情,
“可是…我餓了…想吃…想吃西市‘張記’的桂花糖蒸酥酪…”
他說的是一種京城有名的甜點,以工序繁瑣、用料講究著稱,價格不菲,絕非冷宮份例能享用。
小安子頓時苦了臉:“殿下…這…這奴才…”他一個冷宮小太監(jiān),哪有錢去買那東西?更別提出宮去西市了。
“我…我有錢…”
李玄慢吞吞地從破棉袍的內(nèi)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塊約莫指甲蓋大小、成色暗淡的金豆子——這是原主藏在身上,最后一點值錢的私房。
“給你…去買…要熱的…鬼走了,我高興…”他像個得了玩具的孩子,把金豆子塞到小安子手里,眼神帶著期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執(zhí)拗。
小安子看著手里那點金子,又看看李玄“癡傻”卻帶著期待的眼神,咬了咬牙:“是…奴才…奴才想想辦法!
一定給殿下買來熱的!”他揣好金豆子,小跑著出了養(yǎng)心苑。出去一趟也好,正好避避風頭,順便看看能不能托相熟的小太監(jiān)想想辦法。
看著小安子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李玄縮在椅子里的身體微微放松了一些。他閉上眼,仿佛在曬太陽,實則心神再次沉入修煉,鞏固著剛剛突破的境界。
院墻外,那個佝僂的身影似乎也因為小安子的離開而失去了觀察目標,悄無聲息地隱入了旁邊的樹影后,不見了蹤影。
養(yǎng)心苑重歸死寂。只有老槐樹的枯枝在風中發(fā)出輕微的嗚咽。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養(yǎng)心苑破敗的院門口。
“吱呀——”院門被推開。
李玄依舊閉著眼,仿佛睡著了。
“殿下?殿下?”是小安子的聲音,帶著點氣喘吁吁,還有一絲…不同尋常的緊張。
李玄緩緩睜開眼,眼神帶著被打擾的茫然和不悅,望向門口。
小安子快步走了進來,臉色有些發(fā)白,額頭上還帶著細汗。
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用油紙包好的、還冒著絲絲熱氣的包裹,濃郁的桂花甜香在冷清的院子里彌漫開來。
“殿下,您要的酥酪,買…買來了,還熱乎著!”小安子將包裹遞過來,聲音卻有點發(fā)顫。
李玄接過溫熱噴香的酥酪,臉上卻沒有太多欣喜,反而歪著頭,疑惑地看著小安子蒼白的臉:“你…撞鬼了?臉這么白?”
“沒…沒有!”小安子連忙擺手,眼神卻有些閃爍,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帶著后怕,
“奴才…奴才剛才去西市,路過…路過兵部衙署后巷的時候,看見…看見好多人圍著…地上…地上躺著個人!渾身是血!聽…聽旁邊人說,是…是戍衛(wèi)營的一個姓王的校尉!就是早上跟兵部孫主事吵架那個!說是…說是回去的路上,在巷子里被蒙面人襲擊了!好…好慘…”
小安子咽了口唾沫,聲音抖得更厲害:“奴才嚇得腿都軟了…趕緊繞路跑回來了…”
王校尉?遇襲了?!
李玄捏著油紙包的手指,猛地一緊!剛剛出爐、溫熱酥軟的糖蒸酥酪,瞬間在他手中變了形,香甜的氣息也變得有些刺鼻。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取代了剛剛突破境界帶來的一絲暖意,再次攫住了他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