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節(jié),神京一夜魚龍舞。
華燈初上,整座京城仿佛化作了一片流光溢彩的星海。火樹銀花沿著朱雀大街一路鋪展,與天邊那輪皎潔的圓月遙相輝映。孩童們提著各式各樣的花燈嬉笑追逐,年輕的男女隔著攢動的人潮,羞澀地交換著目光。空氣中,彌漫著蜜糖、果脯與煙火交織的甜香,是一年之中難得的、屬于凡塵俗世的歡愉。
沈青瓷的馬車,卻避開了最喧鬧的主街,停在了“攬月樓”的后巷。
攬月樓,是她母親嫁妝里的一處茶樓,位置極佳,正對著朱雀大街上每年舉辦燈謎大會的高臺。往年上元節(jié),這里一座難求,是權(quán)貴子弟們觀燈賞景、吟詩作對的絕佳去處。柳姨娘掌家時,此處的盈利卻總是不咸不淡,如今沈青瓷看過賬冊才知,大半的雅間都被柳氏做了人情,或是被蕭景琰等人白白占用,收益自然慘淡。
她今日前來,一為巡查,二為立威,三則……是想在這人間煙火氣里,為自己緊繃了許久的靈魂,尋一絲喘息的空隙。
“小姐,都安排好了?!眲邒咦圆铇莾?nèi)迎出,低聲道,“按您的吩咐,三樓最好的‘天字號’雅間留了出來。其他的,都按市價租出去了,光今晚一夜的進(jìn)賬,就抵得上柳氏報上來的半年盈利?!?/p>
沈青瓷微微頷首,正欲上樓,眼角的余光卻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
不遠(yuǎn)處,一輛華麗的八寶馬車緩緩?fù)O?,車簾掀開,率先下來的,竟是三皇子蕭景琰。他今日換下了一貫溫潤的淺色衣袍,穿了一身玄青色的織金錦袍,腰束玉帶,更添了幾分迫人的貴氣。
而他反手從車內(nèi)扶出的那個人,卻讓沈青瓷的瞳孔,瞬間冷了下來。
那人穿著一身柔弱無骨的粉色長裙,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披風(fēng),小臉在燈火的映照下,顯得愈發(fā)蒼白羸弱,楚楚可憐。不是被罰在祠堂靜心思過的沈清蓮,又是何人?
她竟出來了。
沈青瓷心中冷笑,看來柳姨娘的禁足思過,不過是做給父親看的一場戲。一轉(zhuǎn)頭,便想法子將她這寶貝女兒放了出來,還立刻送到了三皇子身邊。
“景琰哥哥,這里人好多……”沈清蓮怯怯地依偎在蕭景琰身側(c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不安地四處張望,那副受驚小鹿般的模樣,立刻引來了蕭景琰加倍的憐惜。
“別怕,有我呢?!笔捑扮崧暟参浚抗鈪s帶著一絲刻意的炫耀,掃視著周圍,仿佛在向世人宣告,他三皇子,才是沈家二小姐最堅實的依靠。
恰在此時,他的目光,與正準(zhǔn)備上樓的沈青-瓷,在空中不期而遇。
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
蕭景琰的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隨即化為一抹夾雜著厭惡與挑釁的冷笑。而沈清蓮,則像是真的被嚇到了,猛地往蕭景琰懷里縮了縮,聲音細(xì)若蚊蚋,卻又恰好能讓周圍的人聽清:“姐姐……你怎么也在這里?”
這一聲“姐姐”,叫得百轉(zhuǎn)千回,充滿了委屈與畏懼,瞬間便將沈青瓷推到了一個“惡姐”的位置上。
“我為何不能在此?”沈青瓷的反應(yīng),卻平靜得像一潭古井。她甚至沒有看沈清蓮一眼,只是將目光落在蕭景琰身上,不咸不淡地道,“攬月樓是我沈家產(chǎn)業(yè),我身為掌家人,上元佳節(jié)前來巡查鋪子,理所應(yīng)當(dāng)。倒是三皇子殿下,您身邊的這位,似乎是正在我沈家祠堂受罰的罪身。不知……是得了父親的手令,還是陛下的恩旨,竟能在這上元夜,隨意出入?”
她的話,如同一根看不見的鞭子,狠狠抽在蕭景琰和沈清蓮的臉上。
她不提姐妹私情,只論家法規(guī)矩。你沈清蓮是罪身,你蕭景琰公然將一個受罰之人帶出來,是藐視我沈家家法,還是在挑戰(zhàn)我父親的權(quán)威?
蕭景琰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沒想到沈青瓷竟會如此不留情面,當(dāng)著眾人的面,將此事直接挑明。他總不能說,是柳姨娘偷偷放的人。
他只能冷哼一聲,強行辯解:“蓮兒思過已久,心中郁結(jié),本王不過是帶她出來散散心,免得她積郁成疾。沈大小姐,得饒人處且饒人,凡事做絕了,于人于己,都無好處。”
“殿下教訓(xùn)的是。”沈青瓷微微一笑,那笑容卻不達(dá)眼底,“只是這規(guī)矩,便如國之律法,若人人都能憑一句‘心情郁結(jié)’便肆意踐踏,那還要家法何用?還要國法何用?想來殿下日理萬機,定比青瓷更懂這個道理?!?/p>
她輕飄飄幾句話,又將話題上升到了“國法”的高度,堵得蕭景琰啞口無言。
周圍的看客們早已圍了上來,對著三人指指點點,議論聲此起彼伏。
“那不是沈家大小姐和二小姐嗎?”
“聽說二小姐犯了錯,被罰跪祠堂,怎么跟三皇子在一塊兒?”
“大小姐這話說的在理啊,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
聽著周圍的議論,蕭景琰的臉色愈發(fā)難看。他知道,在口舌之爭上,他已經(jīng)占不到任何便宜。他眼珠一轉(zhuǎn),指著不遠(yuǎn)處燈謎大會的高臺,朗聲道:“今夜是上元佳節(jié),逞口舌之快未免無趣。聽聞沈大小姐才情過人,不知可有膽量,與本王到那燈謎臺上一較高下?就以那頭彩‘玉玲瓏’為注,如何?”
那“玉玲瓏”,是一盞由整塊西域白玉雕琢而成的走馬燈,巧奪天工,價值千金。更重要的是,贏得此燈,是今夜才子佳人圈中最大的榮耀。蕭景琰這是想在自己最擅長的領(lǐng)域,將方才失掉的顏面,加倍贏回來。
沈清蓮也立刻附和,柔聲道:“是啊,姐姐。景琰哥哥的才學(xué),在京中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姐姐若能與他比試一番,也是一段佳話呢?!?/p>
她這話,看似吹捧,實則是在給沈青瓷下套。你若應(yīng)戰(zhàn),輸了便是自取其辱;你若不應(yīng),便是膽怯認(rèn)輸,同樣丟人。
好一個一唱一和。
沈青瓷看著他們,唇邊緩緩勾起一抹清冷的弧度。比才學(xué)?他們怕是忘了,前世,為了能配得上他蕭景琰,她將四書五經(jīng)、詩詞歌賦、奇門雜學(xué),背得滾瓜爛熟。那些早已刻入骨血的知識,是她痛苦的過往,也是她如今,最鋒利的武器。
“既然殿下有此雅興,青瓷,自當(dāng)奉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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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謎高臺之上,早已人頭攢動。主持人是京城有名的大儒,王夫子。見三皇子與沈家大小姐親自登臺,更是來了興致,親自出了一道壓軸的難題。
“老夫此謎,謎面只有寥寥數(shù)字,卻包羅萬象?!蓖醴蜃愚壑?,高聲道,“諸位聽好:有口難言,有足難行,一紙契闊,可定生死,可覆江山。此為何物?”
此謎一出,臺下眾人皆陷入沉思。
蕭景琰眉頭緊鎖,反復(fù)揣摩。定生死,覆江山,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兵符”、“玉璽”之類,卻又與“有口難言,有足難行”對不上。
沈清蓮更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所以然。
而沈青瓷,在聽到謎面的那一刻,心頭卻像被針狠狠扎了一下。
有口難言,有足難行……一紙契闊,可定生死……
這說的不就是“諾言”嗎?
前世,蕭景琰對她許下多少海誓山盟?那些“諾言”,讓她心甘情愿地奉上一切,最終卻成了催她性命的符咒。一個“諾”字,讓她生,也讓她死。而國與國之間的盟約,君與臣之間的承諾,更可定邦國興衰,打敗萬里江山。
她緩緩抬起眼,目光穿過人群,看向那個正冥思苦想的男人,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
“是‘諾’。承諾之諾?!?/p>
此言一出,滿場皆靜。隨即,王夫子撫掌大笑:“妙!妙?。∩虼笮〗悴潘济艚?,老夫佩服!正是此字!”
剎那間,臺下爆發(fā)出雷鳴般的喝彩聲。
蕭景琰的臉色,瞬間變得比紙還要白。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沈青瓷,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苦思不得的答案,竟被她如此輕描淡寫地一語道破。
那盞精美絕倫的“玉玲瓏”,被侍女恭敬地送到了沈青瓷手中。她提著那盞燈,燈中溫暖的光暈,映著她清冷如雪的容顏,竟有種說不出的風(fēng)華絕代。
她沒有再看蕭景琰一眼,只是提著燈,轉(zhuǎn)身,一步步走下高臺,那背影,孤高而決絕,仿佛將所有的不堪與過往,都踩在了腳下。
而在攬月樓三樓的陰影之中,一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正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蕭云澈的手中,正把玩著那枚血玉棋子,指尖的溫度,似乎將那冰冷的玉石,也捂熱了幾分。
他看著樓下那個提燈遠(yuǎn)去的纖細(xì)身影,看著她以一人之力,將所有的挑釁與陰謀都踩得粉碎,唇角,緩緩勾起了一抹極淡,卻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意。
這盤棋,真是越來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