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墻高聳入云,將咸陽宮的琉璃瓦映得愈發(fā)刺目。陳阿嬌指尖撫過冰涼的鎏金門框,指腹下凸起的云紋雕刻硌得她生疼,恍惚間竟與三十年后長門宮那扇朽壞的木門重合。
“阿嬌?發(fā)什么呆呢,陛下還在里頭等著?!?/p>
母親館陶長公主的聲音穿透重重錦帳傳來,帶著慣有的雍容與不容置疑。陳阿嬌猛地回神,銅鏡里映出張尚帶稚氣的臉,額間一點胭脂花鈿簇新,鬢邊珍珠步搖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晃,叮咚脆響里,藏著她兩世都沒能掙脫的宿命。
她今年已滿十九,正是豆蔻梢頭的年紀。一身石榴紅的曲裾深衣,領(lǐng)口袖緣繡著纏枝蓮紋,金線在日光下流轉(zhuǎn),襯得她肌膚勝雪,眉眼間是與生俱來的矜貴??芍挥兴约褐?,這具鮮活的軀殼里,裝著一個垂垂老矣的靈魂。
三十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暮春時節(jié),她穿著幾乎一模一樣的衣裳,被母親親手送進這座宮城。那時她滿心歡喜,以為嫁給了青梅竹馬的劉徹,就能得到一生一世的寵愛。她是大漢的長公主之女,是太皇太后親選的皇后,她以為自己擁有了全世界。
直到“金屋藏嬌”的誓言變成笑話,直到劉徹冰冷的眼神落在她身上,說“皇后善妒,無子,廢黜長門”。她才明白,帝王的愛從來薄如蟬翼,而她的驕傲與跋扈,不過是加速自己毀滅的催化劑。
長門宮的歲月漫長而寂寥。她數(shù)著檐角的雨滴,看著庭前的梧桐從蔥郁到凋零,日復(fù)一日地問自己,若是當初沒有入宮,會不會有不一樣的人生?
她或許會嫁給一個普通的列侯,生幾個可愛的孩子,晨起描眉,黃昏對弈,過著平淡卻安穩(wěn)的日子。不必擔(dān)驚受怕,不必費盡心機,不必在深宮里耗盡所有的熱情與期待,最后只落得個“紅顏未老恩先斷”的下場。
“阿嬌?快走吧,別讓陛下等急了。”母親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
陳阿嬌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悔意。她抬眼看向銅鏡,鏡中的少女眼神清澈,卻藏著與年齡不符的滄桑。她知道,自己重生了,回到了命運的轉(zhuǎn)折點。
可為什么偏偏是現(xiàn)在?為什么不能再早一點?
若是能回到十歲那年,她絕不會在未央宮的桃花樹下,對著劉徹說“若得阿嬌作婦,當以金屋貯之”。她會轉(zhuǎn)身就走,假裝沒聽見那個稚嫩卻帶著野心的承諾。
若是能回到十二歲那年,當母親為她向太皇太后求親時,她一定會拼命反抗。她會哭,會鬧,會用絕食來抗爭,絕不會讓這樁婚事得逞。
可現(xiàn)在,一切都晚了。詔書已下,聘禮已收,她已經(jīng)踏上了這條通往深宮的路,再也沒有回頭的可能。
“走吧?!标惏奢p輕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提起裙擺,跟著母親穿過重重宮闕。朱紅的宮墻在她兩側(cè)延伸,仿佛兩道無形的枷鎖,將她牢牢困住。
路過御花園時,一陣風(fēng)吹過,卷起漫天飛舞的桃花瓣。粉色的花瓣落在她的發(fā)間、肩頭,帶著淡淡的清香。陳阿嬌恍惚間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時劉徹也曾在這里為她折過一枝最艷的桃花,笑著說“此花配阿嬌,方不負春色”。
那時的她,信了。
可如今再看這漫天桃花,只覺得刺眼。她抬手拂去肩頭的花瓣,指尖觸到一片冰涼,才驚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怎么哭了?”母親停下腳步,疑惑地看著她,“是不是怕生?別怕,有母親在,誰敢欺負你?”
陳阿嬌搖搖頭,哽咽著說不出話。她不是怕生,她是怕這重來一次的人生,最終還是會走向同樣的結(jié)局。她怕自己再一次愛上劉徹,再一次被他傷害,再一次在長門宮里耗盡余生。
“傻孩子。”母親溫柔地拭去她臉上的淚水,“能嫁給陛下,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你是大漢的皇后,將來還要母儀天下,怎么能哭呢?”
母儀天下?陳阿嬌在心里苦笑。那又如何?不過是被困在更華麗的牢籠里,看著自己的愛人愛上別人,看著自己的地位被一點點蠶食,最后成為史書上一個模糊的注腳。
穿過未央宮的前殿,遠遠就看到劉徹站在階下等她。他穿著一身玄色龍紋朝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眼神明亮如星??吹剿邅?,他臉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快步走下臺階,伸手想要牽她。
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陳阿嬌下意識地后退一步,避開了他的手。
劉徹的笑容僵在臉上,眼中閃過一絲錯愕。母親也愣住了,連忙打圓場:“阿嬌害羞呢,陛下莫怪?!?/p>
劉徹很快恢復(fù)了笑容,眼中卻多了一絲探究。他看著眼前的少女,明明還是記憶中那個嬌縱任性的模樣,可眼神里的東西,卻讓他覺得有些陌生。
陳阿嬌垂下眼瞼,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怕自己一抬頭,就會被那熟悉的眼神蠱惑,忘記了前世的傷痛,再次陷入這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無論多么后悔,無論多么不甘,她都必須走進這座宮城,再次成為大漢的皇后。
只是這一次,她不會再傻傻地付出真心了。她要守住自己的心,守住陳家的榮耀,或許,還能為自己謀一條不一樣的出路。
長門宮的冷寂還在記憶里揮之不去,可眼前的未央宮,卻已經(jīng)敞開了它的大門。陳阿嬌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一步步走上臺階。陽光落在她的身上,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仿佛為她披上了一件沉重的鎧甲。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個天真爛漫的陳阿嬌了。她是帶著前世記憶重生的復(fù)仇者,是困在深宮卻渴望自由的靈魂。
只是,午夜夢回時,她依然會問自己:若是能再早一點,該多好。
那樣,她就不用入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