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四十分,康傳宗的奧迪A8緩緩駛入別墅車庫。他解開安全帶時,指尖在方向盤上多停留了三秒——這是他在回遷房練完琴后養(yǎng)成的習慣,仿佛要抹去什么看不見的痕跡。
林姨聽見門響,從廚房探出頭:"先生回來了?少奶奶接小少爺去學鋼琴了。"
她擦了擦手,"要現在開飯嗎?"
"等他們回來吧。"康傳宗脫下外套掛好,目光在玄關處停留了一瞬——蘇妙今天穿的那雙裸色高跟鞋不見了,換成了平底鞋。
七點十五分,院子里傳來汽車引擎聲??底榆幭耜囷L一樣沖進來,書包甩在沙發(fā)上:"爸爸!我今天彈完《小星星》了!"
男孩撲進康傳宗懷里,身上還帶著鋼琴教室特有的松香味。
蘇妙跟在后面,把車鑰匙放進玄關的托盤里。她今天穿了件米色針織衫,領口比平時高了一寸:"今天這么早回來?"聲音輕柔得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餐桌上,康子軒嘰嘰喳喳講著學校的事。
蘇妙幾次欲言又止,目光在丈夫和兒子之間游移。
康傳宗專注地給兒子剝蝦,連蝦線都剔得干干凈凈,仿佛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先生,少奶奶,我?guī)∩贍斏蠘菍懽鳂I(yè)了。"林姨收拾完餐具,牽著子軒的手往樓梯走。
男孩回頭喊:"爸爸記得八點來檢查作業(yè)!"
客廳里只剩下電視的聲音。地方新聞里正在報道某地領導干部下鄉(xiāng)調研,康傳宗的眼睛盯著屏幕,手指在沙發(fā)扶手上輕輕敲擊——是貝多芬《命運》的前四個音符。
蘇妙端來一杯茶:"今天工作怎么樣?"
"老樣子。"康傳宗接過茶杯,熱氣氤氳中他的鏡片起了霧,"體制內每天不都一成不變。"
茶杯在兩人之間懸停了一秒。蘇妙的手指絞在一起:"聽說...今天林副縣長去你們局視察了?"
"嗯。"康傳宗啜了口茶,"新官上任三把火,來找找存在感罷了。"
蘇妙緊繃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放松下來。她伸手想拿回茶杯:"我?guī)湍闾睃c水吧。"
“嗯。”
她回來時,把茶杯輕輕放在康傳宗手邊,猶豫著補充道:"我聽說,林副縣長是選調生出身,從省里下來的...大概就是來鍍鍍金,應該沒什么別的意思。"
康傳宗的目光依然落在電視上,新聞的片頭曲剛結束。他端起茶杯的手指頓了頓,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可能是來炫耀的吧。"
蘇妙的心猛地一跳。
"畢竟,"他的眼鏡始終沒有離開電視,鏡片后的眼睛在電視光線下泛著冷光,"他睡了我老婆那么久,總得找點存在感。"
"哐當——"
蘇妙手里的玻璃杯摔在大理石地面上,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客廳里格外刺耳。
茶水混著玻璃碴濺開,她猛地站起身,雙腿控制不住地發(fā)抖,臉色白得像紙:"你...你都知道了?"
康傳宗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像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電視里的新聞主播還在播報著本地新聞,畫面里恰好閃過林致遠視察民政局的鏡頭。
"我……我..."蘇妙的舌頭僵住了。
康傳宗終于轉過頭,鏡片后的眼睛平靜得像潭死水:"你怎么慌慌張張的,一點當媽的樣子都沒有。"
蘇妙癱坐在沙發(fā)上,雙腿像灌了鉛,怎么也站不起來。
碎玻璃就在腳邊,她卻像沒看見似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茶幾上的木紋,嘴里反復念叨著:"對不起……對不起..."聲音細若蚊蚋,連自己都覺得沒有說服力。
康傳宗沒再看她,重新將目光投向電視屏幕。地方新聞正播著開發(fā)區(qū)的新項目剪彩,林致遠站在人群前排,笑容滿面地與企業(yè)家握手。
他的手指依舊在沙發(fā)扶手上輕點,還是《命運》那四個短促的音符,敲得蘇妙心頭發(fā)緊。
客廳里靜得可怕,只有電視里的人聲和康傳宗偶爾翻動報紙的沙沙聲。
蘇妙想解釋,想辯解,甚至想撲過去求他原諒,可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所有的話都卡在嗓子眼。
她偷偷抬眼,看見康傳宗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地喝著,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話,不過是在評論新聞里的天氣。
墻上的掛鐘滴答作響,每一秒都像在凌遲。蘇妙的后背沁出冷汗,米色針織衫黏在皮膚上,領口的紐扣硌得她生疼。
七點五十分,地方聯播結束,開始播放天氣預報??祩髯诜畔虏璞焓帜闷疬b控器,調到了財經頻道。屏幕上跳動的K線圖紅綠交錯,他看得專注,仿佛家里的這場風暴與他無關。
蘇妙的手指摳進沙發(fā)墊的縫隙里,指甲幾乎要斷裂。
八點整,財經新聞的片頭曲響起時,康傳宗終于動了。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襯衫袖口,居高臨下地看了眼還癱在沙發(fā)上的蘇妙,語氣平淡得像在交代一件公事:"地上的玻璃收拾干凈,別讓子軒下來扎到腳。"
說完,他轉身走向樓梯。
這個時候蘇妙強忍著站起來,可是她雙腳發(fā)抖,只能倒了下去。但是她手指死死攥住康傳宗的褲腳,骨節(jié)泛著青白。淚水在她精致的妝容上沖出兩道溝壑,睫毛膏暈染開來,像兩團化開的墨跡。
"傳宗...我..."她的喉嚨里擠出幾個氣音,卻在對上丈夫目光的瞬間啞了火。那眼神太平靜了,平靜得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康傳宗彎腰扶起她,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一件易碎品。他的手掌貼著蘇妙顫抖的脊背,將她安置在沙發(fā)正中,又從茶幾抽屜取出濕巾,一點一點擦去她臉上的淚痕。
"別哭。"他聲音很輕,指尖拂過蘇妙發(fā)紅的眼尾,"子軒會聽見。"
濕巾換了一張,"到時候林姨就會知道了..."
第三張濕巾按在她暈染的眼線上,"林姨知道了,我爸媽就會知道了。我爸媽知道了,你爸媽就都知道了。"
每個字都像冰錐鑿進蘇妙的心臟。她渾身發(fā)抖,牙齒磕碰出細碎的聲響。眼前這個為她擦淚的男人,此刻比民政局走廊上那個林副縣長可怕千百倍。
"你...你想怎樣?"蘇妙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康傳宗將臟掉的濕巾疊成整齊的方塊,扔進垃圾桶。
電視里天氣預報已經結束,正在播放廣告。廣告推銷的是大發(fā)房地產公司新開盤的樓王。
"周四晚上你不是要加班嗎?"康傳宗調整了下眼鏡位置,"去吧。"
蘇妙猛地抬頭,瞳孔緊縮。她突然意識到——上周四在濱河花園。
"你早就..."她的指甲陷進真皮沙發(fā)。
康傳宗拿起遙控器調低音量。樓上傳來子軒背誦英語單詞的稚嫩嗓音,林姨正在溫柔地糾正發(fā)音。多么溫馨的夜晚啊,就像過去十一年里的每一個普通周一。
"對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明天記得把濱河花園的鑰匙還回去。"語氣輕松得像在討論天氣,"畢竟...那是人家的房子。"
蘇妙如墜冰窟。她終于看清了——這個她以為不爭不搶的丈夫,早已織好一張無形的網。而她與林致遠,不過是網中徒勞掙扎的飛蟲。
"離婚..."她哆嗦著嘴唇,"你要離婚嗎?"
康傳宗笑了。這是今晚他第一個真心的笑容,卻讓蘇妙毛骨悚然。
"我們這樣的家庭,離婚比核泄漏還嚴重。"他重復著結婚時蘇妙說過的話,手指撫過她凌亂的發(fā)絲,"記得嗎?"
樓上傳來腳步聲,林姨牽著子軒出現在樓梯口。男孩舉著作業(yè)本歡快地跑下來:"爸爸!我得了五顆星!"
康傳宗迎上去抱起兒子,在他紅撲撲的臉蛋上親了一口:"真棒!"他的笑容溫暖如常,"去讓媽媽看看。"
子軒撲向沙發(fā)時,蘇妙條件反射地張開手臂。她抱緊兒子,聞著孩童身上特有的奶香味,突然淚如雨下。
"媽媽怎么哭了?"子軒用小手擦她的臉。
"媽媽太高興了。"康傳宗替她回答,從妻子僵硬的懷抱中接過兒子,"走,爸爸陪你洗澡去。"
走上樓梯時,他回頭看了眼仍呆坐在沙發(fā)上的蘇妙。鏡片反射著吊燈的光,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
樓上很快就傳來浴室里的笑聲,夾雜著子軒咯咯的笑聲。
蘇妙盯著自己發(fā)抖的雙手,指甲縫里還殘留著才抓沙發(fā)時留下的真皮碎屑。
結婚十一年,她第一次發(fā)現,自己丈夫眼里的光就像動物世界里老虎見到獵物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