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的時光,足以將任何驚心動魄的噩夢磨礪成日常的、浸透骨髓的鈍痛。就像磐石基地地下三層貧民窟的空氣,永遠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味道——
那是劣質(zhì)營養(yǎng)膏的甜膩、陳年污垢的酸腐、銹蝕金屬的腥氣,以及若有似無、卻總在夜深人靜時鉆進鼻腔的……淡淡的血腥味。
血月紀元十二年。
凌墨(他早已拋棄了那個屬于地球的、過于柔軟的名字“沈夜”)弓著背,站在巨大、油膩的凈水處理器旁。機器發(fā)出沉悶的、仿佛垂死巨獸般的轟鳴,震得腳下的金屬格柵平臺都在微微顫抖。
渾濁的、泛著可疑黃綠色的液體,從頭頂粗大的管道里奔涌而下,撞擊在巨大的過濾轉(zhuǎn)輪上,濺起帶著腥味的水沫。
他麻木地揮動著手中沉重的金屬刮板,一遍遍刮去轉(zhuǎn)輪上淤積的粘稠污物。汗水和濺起的水珠混合在一起,順著他的額角、脖頸流下,浸透了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粗布工裝。
手臂上,一道橫貫小臂的舊疤在汗水的浸潤下,顏色顯得格外深褐猙獰。
那是兩年前,一次處理管道爆裂事故時,被飛濺的碎片劃傷的?;氐尼t(yī)生只用最廉價的止血凝膠和臟兮兮的繃帶草草處理。傷口后來感染潰爛,高燒了三天,差點要了他的命。
如今疤痕雖然愈合,但每逢陰濕天氣或是過度勞累,那底下依舊會隱隱作痛,像一條盤踞在血肉里的毒蛇,時刻提醒著他這個世界的殘酷。
“嘟——嘟——嘟——”
刺耳的警報聲毫無征兆地撕裂了工廠的轟鳴,紅得刺眼的警示燈在布滿水漬和油污的墻壁上瘋狂旋轉(zhuǎn)閃爍。
“注意!注意!”墻壁上懸掛的、蒙著厚厚灰塵的擴音喇叭里,傳出一個冰冷、毫無感情的合成女聲,“血月周期臨近,異常能量波動加劇。非鬼契者居民,請立即結(jié)束戶外及非必要崗位工作,于三十分鐘內(nèi)返回指定居住區(qū)!重復,非鬼契者居民……”
警報聲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扎進每個人的神經(jīng)。
原本就沉悶壓抑的工廠里,氣氛瞬間降至冰點。工人們麻木的動作加快了,眼神卻更加空洞,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懼。
血月周期——那是刻在所有地星幸存者靈魂深處的詛咒。十二年前那場撕碎舊世界的災難,就是從一輪驟然變得猩紅如血的月亮開始的。每一次血月能量波動加劇,都意味著更大規(guī)模、更可怕的鬼怪復蘇事件可能爆發(fā)。
“媽的,又來了!”旁邊一個滿臉橫肉、缺了兩顆門牙的老工人啐了一口濃痰,黏糊糊地砸在油膩的地板上,“催命呢!”
“少廢話,刀疤劉!”監(jiān)工拎著粗短的、纏著絕緣膠帶的電棍,像驅(qū)趕牲口一樣在狹窄的過道里巡視,聲音嘶啞,“趕緊把這一槽清完!誤了關(guān)閘時間,老子扒了你的皮!還有你,凌墨!磨蹭什么?沒聽見警報嗎?”
電棍帶著惡風,不輕不重地戳在凌墨的后腰上。一股尖銳的酸麻感瞬間擴散開來。
凌墨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握著刮板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他低著頭,額前濕漉漉的碎發(fā)遮住了眼睛,只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嗯”。
他加快了手上的動作,刮板與金屬轉(zhuǎn)輪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
警報聲、機器的轟鳴、監(jiān)工的呵斥、工友粗重的喘息……所有的聲音都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沖擊著耳膜。
凌墨的胸口有些發(fā)悶。他下意識地,隔著那件單薄的工裝,用沾滿污漬的手,輕輕按在了緊貼心口的位置。
那里,藏著一塊冰冷的硬物。
十二年了。從他在那個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陌生醫(yī)院醒來,這塊暗金色的古印就一直跟隨著他。它像一塊來自異界的寒冰,無論外界多么燥熱難耐,緊貼皮膚的那一小片區(qū)域,永遠是刺骨的冰涼。
此刻,在警報聲帶來的無形壓力下,那塊冰冷的觸感仿佛活了過來,絲絲縷縷的寒意透過皮膚,滲入血液,奇異地撫平了他心底翻涌的、幾乎要破籠而出的驚悸。
它像一個沉默的錨,將他從這片混亂的恐懼泥沼中,短暫地拉回冰冷的現(xiàn)實。
下班的口哨聲終于凄厲地響起,如同赦免的號角。工人們?nèi)缤瑳Q堤的灰色潮水,沉默而迅速地涌向通往地下更深處的升降梯。
空氣污濁得令人窒息,汗臭、體味和金屬銹蝕的氣息混合在一起,幾乎凝成實質(zhì)。
升降梯像一個巨大的鐵皮罐頭,載著滿滿一罐麻木而疲憊的“貨物”,在黑暗中嘎吱作響地下沉。
昏暗的應急燈在頭頂閃爍,映亮一張張寫滿困頓、憂慮和深入骨髓恐懼的臉。沒有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升降梯纜繩摩擦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聲響。
“嗬…嗬嗬……”角落里,一個渾身酒氣、衣衫襤褸的老頭突然發(fā)出神經(jīng)質(zhì)的低笑。他抱著一個空癟的、看不出原色的酒瓶,渾濁的眼睛里布滿血絲,死死盯著升降梯頂部搖晃的燈泡,仿佛看到了十二年前那撕裂天空的景象。
“來了…又要來了……紅的!天全是紅的!像血潑下來一樣!哈哈…玻璃!窗戶玻璃!那些影子…那些吃人的影子!從玻璃里鉆出來!抓住老王!就在我面前…撕開了!
腸子…熱乎乎的腸子流了一地!嗬嗬……跑啊…跑不掉的…誰都跑不掉……”
他語無倫次地嘶吼著,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調(diào)。周圍的人下意識地往旁邊縮了縮,臉上厭惡又恐懼,卻沒人敢出聲制止。
這些瘋癲的囈語,是血月災難最直接的、未被時間完全磨滅的恐怖回響。每一次血月臨近,總有像他這樣被徹底摧毀神智的可憐蟲,用他們的瘋狂提醒著所有人——地獄,從未遠離。
凌墨靠在冰冷的鐵皮壁上,閉了閉眼。那醉鬼描述的景象,與他記憶深處那片血紅色的天幕、那些蠕動的巨大陰影瞬間重合。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他放在胸口的手微微收緊,隔著布料,那塊冰冷的印璽仿佛也傳遞來一絲微弱卻堅定的回應,將那股翻騰的噩夢壓了下去。他不能瘋。至少,現(xiàn)在不能。
升降梯終于在貧民窟的“街道”——一條兩側(cè)擠滿了低矮窩棚、地上流淌著可疑污水的狹窄通道——停下。人群魚貫而出,沉默地匯入更加污濁、擁擠的“街道”。
昏暗的、接觸不良的燈泡在頭頂投下?lián)u曳的光影,將扭曲的人影拉長,投射在布滿涂鴉和霉斑的墻壁上,如同群魔亂舞。
凌墨拐進一條更加狹窄、散發(fā)著濃烈尿臊味的小巷。
巷子盡頭,一扇用廢棄金屬板和木條勉強拼湊起來的門虛掩著,門楣上掛著一塊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用炭筆寫著“磐石之家孤兒院”。
推開門,一股混雜著霉味、廉價消毒水和食物糊味的溫熱氣息撲面而來。幾個面黃肌瘦、穿著不合身舊衣服的孩子蜷縮在角落的破毯子上,聽到開門聲,也只是抬起無精打采的眼睛看了看,很快又低下了頭。
昏暗的燈光下,一切都顯得破敗而毫無生氣。
一個佝僂的身影坐在屋子中央一張吱呀作響的舊木桌旁,是磐石院長。
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得多,稀疏的白發(fā)緊貼在頭皮上,深刻的皺紋如同刀刻,爬滿了整張臉。此刻,他正用一塊臟得看不出顏色的布捂著嘴,壓抑地、撕心裂肺地咳嗽著。每一聲咳嗽都仿佛要耗盡他全身的力氣,枯瘦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看到凌墨進來,院長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微光。他費力地止住咳嗽,迅速將那塊布塞進袖口深處。
但凌墨還是敏銳地捕捉到,那布角上洇開的一抹刺眼的、不祥的暗紅。
“小墨…回來了?”院長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破舊的風箱。
凌墨沉默地點點頭,走到桌邊。桌上只有半塊顏色發(fā)暗、質(zhì)地粗糙的黑面包,還有一小杯渾濁的涼水。
院長枯瘦如柴的手顫抖著,將那塊面包推到凌墨面前。
“快吃…警報響了,外面…不安全了?!彼哪抗饴湓诹枘礉M油污和汗水的工裝上,又緩緩移到他年輕卻寫滿疲憊、仿佛背負著整個地下城重量的臉上,眼神復雜。
凌墨拿起面包,剛想掰開分給角落里的孩子們,院長卻一把按住了他的手。那只手冰冷得嚇人,力氣卻大得驚人。
“你吃?!痹洪L盯著他的眼睛,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急迫,
“你更需要力氣…活下去的力氣?!?/p>
凌墨的動作頓住了。
他看著院長那雙渾濁卻異常銳利的眼睛,里面除了關(guān)切,還有一種更深沉的東西——一種洞悉了某種可怕秘密的、沉重的憂慮。
院長的手更用力地按了按凌墨的手背,身體微微前傾,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氣聲說道:“記住…藏好它。
你的那塊‘石頭’…”他喘息了一下,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比外面那些鬼…比血月…更可怕。
別讓任何人…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永遠…別相信任何人!”
最后幾個字,他幾乎是咬著牙擠出來的,帶著一種臨終托付般的絕望和沉重。
說完,他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身體蜷縮起來,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
凌墨握著那塊冰冷粗糙的面包,指尖觸碰著心口衣服下那塊同樣冰冷堅硬的印璽。院長的警告像冰冷的鉛塊,沉甸甸地墜入心底。
比鬼更可怕?比血月更可怕?這塊伴隨他穿越、在無數(shù)個夜晚給他冰冷慰藉的印璽,究竟是什么?
他低頭看著手中堅硬、幾乎硌牙的黑面包,又抬眼看了看角落里那些瘦小沉默、眼中只有麻木的孩子,最后目光落在院長痛苦佝僂的身影上。
生存的渴望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的心臟,冰冷而堅韌。他沉默地將面包塞進嘴里,用力咀嚼著,粗糙的顆粒摩擦著喉嚨。
活下去。
無論用什么方式。
無論背負著什么秘密。
窗外,從通風管道縫隙里透進來的、屬于基地上層的光線,似乎變得更加暗淡了。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感,如同彌漫在貧民窟的污濁空氣,沉甸甸地壓了下來,籠罩著這間小小的、名為“磐石之家”的囚籠。
警報聲早已停止,但那預示著不祥的血色,卻仿佛已經(jīng)提前涂抹在了每一個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