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寒驟至秋寒今年來得又急又猛,仿佛一夜之間就吹散了殘存的暖意。
夏眠抱著那只沉甸甸的檀木盒子,鞋跟碾過滿地蜷縮的梧桐葉,發(fā)出細碎而空洞的碎裂聲。
她眼神空洞,漆黑的眼珠像蒙了塵的琉璃,沒有神采,沒有焦點,只是茫然地投向虛空。
天光忽暗,天上原本白花花的浮云,仿佛被她的情緒浸染,陡然陰沉下來,
濃重的云絮如潑了墨的棉胎,沉沉向大地壓墜。東南角那片云尚存一絲透亮,
西北邊卻已凝成鐵灰色的沉重瘤塊,沉沉懸在頭頂。附近的廣場上,悠閑的氣氛陡然緊張。
藏藍對襟衫的老頭猛地一拍麻將桌,驚飛了啄食的麻雀:“快收快收!瞧見沒?
那云頭在翻筋斗呢!”幾個圍坐的阿姨奶奶們幾乎同時仰起布滿歲月痕跡的臉,
眼角的皺紋里藏著多年的看天經(jīng)驗。老人們急切地招呼散在四處玩耍的孫兒?!斑€不快來,
雷陣雨要來了…這雨點子,怕是要砸死人的!”催促聲淹沒了抱怨。
連那株千年古榕龐大樹冠下追逐嬉鬧的孩子,也如受驚的小獸,各自奔向家的方向。
夏眠只是木然地仰頭,看著天上翻滾的陰云,一只手緊緊抱住懷中的檀木盒,
另一只蒼白的手下意識地伸出去,似乎想接住一片正在墜落的枯葉。就在這時,
一個穿著奧特曼衛(wèi)衣的小男孩如同失控的炮彈,猛地撞上她的手臂。
巨大的沖力讓她驚呼一聲,整個人向后踉蹌,
重重跌坐在古老榕樹虬結(jié)突出地面的粗壯根莖上。膝蓋傳來鈍痛,
手指卻條件反射般死死摳緊,指甲深深陷進檀木溫潤細密的紋理里?!芭尽币宦晲烅?,
她坐倒在潮濕的樹根上,塵土沾污了衣角,但那個盒子,依舊被她的雙臂緊緊箍在懷中,
紋絲未動?!皩Α瓕Σ黄穑 弊踩说哪泻⒓眲x車,愧疚地低下頭,
目光觸及的卻是一張妝容精致、卻被巨大悲愴徹底沖刷的臉。
2 檀木盒的秘密她的眼睛死死盯著懷里的盒子,仿佛那里面盛著的是她僅存的魂魄,
是絕不容人覬覦的稀世珍寶。男孩見她毫無反應(yīng),便猶豫著和趕來的伙伴一起,
再次朝著家的方向奔去,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愈來愈急的風(fēng)里。雨點開始試探性地砸落。
她仿佛毫無知覺,只是用冰冷的手指,一遍遍輕輕撫摸盒子上方鑲嵌的那塊亞克力方框。
方框里嵌著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笑容燦爛如盛夏驕陽,眉眼彎彎,幾乎與她一模一樣,
卻又截然不同——那是凝固在時光琥珀里的、無憂無慮的她自己。
一滴冰冷的雨水砸在亞克力板上,滑落,蜿蜒出一道扭曲的水痕。
她分不清臉上滑落的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她閉上眼,一只手仍固執(zhí)地抱著盒子,
另一只手卻緩緩攤開,伸向陰沉的天空。掌心空空如也,并無雨水落下。她困惑地睜開眼,
濃密的眼睫掛著細小的水珠。就在這時,一聲極輕、極緩,帶著某種塵埃落定般疲憊的嘆息,
裹挾著潮濕的水汽,飄進她的耳朵:“起風(fēng)了……”她猛地一震,循聲望去。
榕樹虬結(jié)的根須旁,站著一個女人。雨水順著她眼角的深刻皺紋奔流,
那些紋路比她記憶里深了許多,仿佛被歲月反復(fù)鑿刻過。最刺痛她眼睛的,
是那雙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手。那雙手曾經(jīng)多么靈巧啊,能包出盛著整個秋天甜蜜的桂花湯圓。
如今,指關(guān)節(jié)卻腫大變形,一只布滿斑點的手沒有打傘,
正死死攥著一條毛線早已褪色、邊緣磨損的舊圍巾——圍巾一角,
還能依稀辨認出一個用深藍色毛線繡出的、如今也已開叉散線的“江”字。
女人的嘴角神經(jīng)質(zhì)地抽動了兩下。她那只空著的、顫抖的手,下意識地抬起來,
似乎想撫摸夏眠被雨水打濕的頭發(fā),動作卻在半空猛地頓住,硬生生拐了個彎,
枯瘦的手指痙攣般抓住了圍巾上那個開叉的“江”字刺繡。指甲用力,
竟勾出了幾縷散開的毛線頭。3 記憶翻涌渾濁的淚珠不斷滾落,
倒映著夏眠身后龐大古老的榕樹,女人的目光穿透夏眠年輕的面容,
仿佛在凝視二十年前曾在此處濃蔭下乘涼的那個鮮活少年。她嘴唇哆嗦著,極其艱難地翕動,
最終只吐出三個破碎不堪的字:“……對不起……”隨著話音,一封泛黃的信封,
從她另一只手的指縫間滑落,輕飄飄地掉在濕漉漉的地上。
夏眠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著那封飄落的信。就在這恍惚的一瞬間,
記憶深處那本厚重、沉重如磚石般的200頁錯題集,猛地被無形的狂風(fēng)掀開,
紙頁在她腦海里瘋狂地簌簌翻動。高三那年的氣息,
帶著粉筆灰、油墨試卷和青春期特有的汗味,洶涌地撲回鼻腔。那是高三下學(xué)期,
距離高考不足兩百天。窗外陽光猛烈得如同熔化的白金。
教導(dǎo)主任站在講臺上嘶吼:“奮戰(zhàn)二百天!”夏眠坐在靠窗的位置,
只覺得那口號聲和灼人的陽光一起,沉甸甸地壓在心口。解散的鈴聲如同救贖。
她獨自留在座位上,望向東方那輪無法直視的太陽,陽光刺得她眼睛生疼,淚水幾乎要涌出,
但她卻莫名感到一種虛脫后的平靜。就在這時,一道溫?zé)岬年幱昂鋈换\罩下來,
恰到好處地擋住了那束最刺眼的光線。她愕然仰頭,向后望去。江川站在她課桌旁,
校服袖口隨意地卷到肘間。午后的陽光給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他伸出的那只手,指節(jié)修長,指尖帶著淡淡的、好聞的藍黑墨水的氣息。他凸起的腕骨,
在陽光下形成一道清晰的、如同未長成的小山丘般的優(yōu)美弧度。“還不走?”他聲音清朗,
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活力,“等著被滅絕師太的唾沫星子淹死?。俊闭f著,他屈起手指,
飛快地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那力道很輕,帶著點玩笑的親昵,
卻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心湖,瞬間漾開無數(shù)漣漪。夏眠慌忙轉(zhuǎn)過身,避開他帶著笑意的目光,
心不在焉地應(yīng)了一聲:“哦……”江川已經(jīng)幾步跑開,身影消失在教室門口。夏眠的心跳,
在那片被他手掌陰影庇護的寧靜里,才后知后覺地狂跳起來。她低下頭,
嘴角卻抑制不住地彎起一個細微的弧度。
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他指尖那股淡淡的、干凈的墨水和陽光混合的氣息。步入社會后,
高中那些細碎的時光早已模糊不清。唯有立秋那天,那場突如其來的風(fēng),
和緊隨其后巨大的空洞感,像一枚烙印,深深刻在記憶里。那天輪到她和另一個女生做值日。
立秋的風(fēng),帶著一股蠻不講理的勁頭,把她剪短的“朵拉頭”吹得張牙舞爪,
發(fā)絲狂亂地撲打在臉上。就在發(fā)絲又一次迷住眼睛的瞬間,她透過凌亂的縫隙,
似乎瞥見教學(xué)樓側(cè)門處,一個熟悉的高瘦身影一閃而過,臂彎里抱著一個很大的紙箱。
她心頭猛地一跳:江川?她使勁揉了揉眼睛,再定睛望去,側(cè)門處空空如也。是看錯了吧?
她甩甩頭,提著掃帚簸箕上樓回教室。樓梯轉(zhuǎn)角,一個擦肩而過。她聞到了,
一絲極其熟悉的、屬于江川的氣息——清爽的皂角味混合著藍黑墨水味道。她下意識地回頭,
卻只看到一個抱著大紙箱的男生匆匆下樓的背影,校服外套的衣角在樓梯拐角一閃而沒。
回到座位,她習(xí)慣性地將目光投向斜前方的位置——空了。那張堆滿習(xí)題冊和試卷的課桌,
此刻桌面干干凈凈,像一張驟然失去表情的臉。心臟猛地一沉。她僵在那里。下課鈴響了,
她沖到江川的好友陳浩面前,聲音帶著顫抖:“江川……他桌子怎么空了?人呢?
”陳浩推了推眼鏡,眼神有些閃爍:“哦,他啊,家里有點事,轉(zhuǎn)學(xué)走了。走得急,
昨天晚自習(xí)后匆匆搬的東西。”他頓了頓,“他不是提過嗎?可能你沒在意吧?!薄稗D(zhuǎn)學(xué)?
”夏眠喃喃重復(fù),“昨天……晚自習(xí)后?” 昨天晚自習(xí)結(jié)束,他還和她一起走到校門口,
絮絮叨叨說著今天的趣事……沒有一句告別。她猛地想起,就在前幾天,
她曾感覺他情緒有些低落,問他是不是壓力太大。他只是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強,
然后就開始說一些他們初中時的趣事……當(dāng)時她以為他只是考前焦慮。原來那不是放松。
那是一場無聲的告別?!芭丁孟袷前??!彼牭阶约焊蓾穆曇繇懫稹K呋刈?,
坐下。窗外的風(fēng)更大了。放學(xué)回家的路,從未如此漫長。她刻意繞到江川家所在的那條巷子。
熟悉的院門緊閉著,門環(huán)上落了一層薄灰。隔壁那棟屬于江川家的小樓,門窗緊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