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凌晨的寒風，像浸了冰水的砂紙，刮過裸露的皮膚。
林薇或者說，此刻的她就是“涅槃”，裹緊那件單薄的開衫，蜷縮在五菱宏光車廂冰冷堅硬的座椅上，身體的每一塊骨頭都像是被粗暴地拆卸過又重新組裝起來，咯吱作響。
工棚里的污濁氣味似乎已經(jīng)滲入她的毛孔，但更刺骨的，是這荒郊野外凌晨化工廠廢墟前彌漫的絕望和粗糲。
化工廠龐大的骨架如同被巨獸啃噬過的鋼鐵尸骸，矗立在黎明前最濃稠的黑暗里。
扭曲生銹的管道像垂死的巨蟒盤踞，破碎的窗戶如同空洞的眼窩，冷風穿過發(fā)出凄厲的嗚咽。
空氣里彌漫著化學試劑殘留的刺鼻氣息、濃重的鐵銹味和某種難以名狀的腐朽味道。
車子停在一片坑洼不平的空地上。幾盞功率強大的便攜式碘鎢燈架在高處，發(fā)出慘白刺眼的光束，勉強撕開一小片黑暗，卻讓這片廢墟的猙獰更加立體。
副導演老郭正拿著個破鑼嗓子在吆喝，唾沫星子在燈光下亂飛：“都他媽快點！磨蹭啥呢？！群演呢？群演往這邊集中！男的都去B區(qū)穿深灰色工裝！女的跟王姐去A區(qū)領妓女衣服！動作快！光比等人要燒錢的！操！”
人潮涌動。穿著各色廉價棉襖、蓬頭垢面的男男女女被粗暴地劃分著。林薇跟著十來個女人走向一個戴著厚厚黑框眼鏡，神情刻薄的中年女人，王姐。她手里抱著幾摞散發(fā)著霉味，明顯洗不干凈也消不徹底毒的劣質旗袍。
“嘖...”王姐嫌棄地掃了林薇一眼，直接塞給她一件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玫紅色破爛旗袍，那薄薄的面料透得可憐，胸口位置還有個可疑的污漬。旗袍的邊緣磨損得抽了絲，散發(fā)著廉價香粉和汗水混合的怪異氣味?！疤咨?！別磨蹭！化工廠窯姐兒！懂不懂戲??？眼神要騷點！動作要賤點！懂嗎？”
林薇沒有多余的抗爭，沉默地接過，找了個避風的、銹蝕的管道后面，脫掉身上那件還算體面的開衫，小心地疊好藏在包里，換上了這件帶著刺鼻氣味的“戲服”。
冰冷的布料緊貼著皮膚，瞬間激起一層雞皮疙瘩。旗袍開叉極高，冷風肆無忌憚地灌進來，刮著裸露的小腿。廉價香粉味混合著布料腐爛的氣息直沖鼻腔。
她的角色是窯姐兒，或者說，是這場戲里一群被驅趕、被侮辱、即將被爆炸摧毀的廉價背景板中的一個。沒有臺詞，甚至沒有鏡頭特寫的可能，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制造混亂和增加“質感”。
這場戲拍的是黑幫追捕在化工廠廢棄倉庫內展開的槍戰(zhàn)大戲的一部分。林薇所在的這一小群“窯姐兒”就是混亂開始時的驚弓之鳥，需要在槍聲初響時尖叫著四散奔逃，和驚恐逃竄的底層工人、打手一起，烘托混亂驚險的氣氛。
二楞子板著臉，給她遞來一個號碼牌別在旗袍一角，上面寫著“群-女-07”?！皠e磨蹭，‘07號’！記住了你是七號！”
他壓低聲音警告，“疤哥盯上你了，干活時夾緊尾巴！片場出事陳老板也保不住你！還有，少提意見！多干活！”
布景還沒完全搭好，群演們像待宰的羔羊被驅趕著來回調整位置。
導演張勇——一個滿臉絡腮胡、眼袋浮腫、脾氣暴躁的中年男人，此刻正對著對講機咆哮：“B區(qū)！燈光怎么回事？！那條主管道要突出！給我打逆光！逆光！要那種末日廢墟的感覺！他媽懂不懂？！”
負責B區(qū)燈光的小哥顯然經(jīng)驗不足，手忙腳亂地調整著設備，結果一個腳滑，沉重的燈架猛地一歪！
“小心！”一個帶著濃重口音的驚呼，是那個發(fā)過饅頭的老場務。林薇離燈架不遠，瞳孔猛地一縮！
她瞬間判斷出燈架倒下的方向——不僅會砸到那個慌亂的小哥，更可能掃倒旁邊堆放的幾個沾滿油污的道具木箱，引發(fā)更大的混亂甚至火災！
混亂會拖延拍攝，拖延拍攝就意味著她今天可能拿不到那頓救命的盒飯！更可怕的是，一旦出現(xiàn)事故，現(xiàn)場必然引來更多關注，她這個“涅槃”的身份……
電光火石間，身體已經(jīng)先于大腦做出決斷！她猛地跨前半步，用盡全身力氣在側面頂住沉重的燈架底座，同時用力把那個嚇懵了的小哥往安全區(qū)一推！
“哎喲！”燈光小哥被她推開，踉蹌著站穩(wěn)，臉色煞白。燈架底座被林薇猛地按住，沉重的鋼鐵擦著她的手指皮膚劃過，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血痕，燈架搖晃了幾下，終于在支架邊緣險險停住。
劇烈的動作牽扯到她腿上未消的淤青和昨晚在江邊摔倒的傷處，劇痛讓她悶哼一聲，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嘈雜的現(xiàn)場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寂靜。張導暴怒的聲音在對講機里炸響：“搞什么名堂？！怎么回事？！誰？！誰他媽動老子的燈？！”
燈光小哥反應過來，驚魂未定地指著林薇：“張……張導！是……是那個‘07號’！她……她扶了一把！不然燈肯定倒了！箱子也得砸了！”
張導陰沉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在林薇身上。她臉色蒼白，旗袍因劇烈的動作更顯破爛，手臂上那道血痕在慘白的燈光下很顯眼。她正用手按住腿，試圖緩解疼痛。
他眉頭擰得更緊，嘴角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煩躁地揮了揮手，注意力迅速回到了燈光效果上：
“行了行了！沒砸到人是萬幸！趕緊把燈定好位！別耽誤拍攝！那個誰……07號是吧？旁邊等著！醫(yī)藥費找場務領點碘伏！”
語氣依舊不耐煩，但那句“醫(yī)藥費”和“碘伏”的補充，暴露了他并非完全無動于衷。
林薇默默地退到人群邊緣，沒有理會手臂的擦傷。那個發(fā)過饅頭的老場務悄然遞過來一小卷邊緣泛黃的醫(yī)用膠布和一小塊干凈的紗布?！皽惡瞎幌?，這片場灰大，傷口臟了麻煩。”
他的聲音依舊低沉沙啞，渾濁的眼睛掃過她那張平靜得過分的臉，補充了一句，“下次別那么莽。這里死個人，賠點錢就了事。”
“謝謝您?！绷洲苯舆^，低聲回應。她知道老場務說得對。在這里，人命很賤。她的命，尤其不值錢。
開拍的口令終于響起。
“安靜！所有人準備！燈光就緒！爆破組倒數(shù)！三、二、一！Action！”
“砰！啪！噠噠噠！”槍聲（后期會加真聲）由弱到強炸響！
現(xiàn)場瞬間亂了套！
扮演黑幫打手和小弟的男人們大吼大叫，開始“追殺”。扮演工人和打手的群演們抱頭鼠竄。穿著旗袍的“窯姐兒”們被要求在恐懼中尖叫著亂跑。
“啊——救命?。 ?/p>
“殺人啦！”
“快跑啊！”
嘈雜、混亂。林薇混在一群女人中間，被推搡著，按照要求，尖叫、奔跑。濃烈的灰塵被驚起，混合著汗臭、劣質香粉味，嗆得人喘不過氣。地面的水泥碎塊和廢棄零件高低不平，好幾次差點把她絆倒。
鏡頭掃過，她注意到那個疤哥——他此刻扮演一個手持砍刀的黑幫嘍啰，正對著她的方向沖過來，眼中閃爍著惡意！
在林薇踉蹌著經(jīng)過一堆廢棄鋼桶時，疤哥的砍刀軌跡“恰好”朝著她的小腿方向“不小心”地劃來！刀鋒在燈光下劃過一道冷冽的弧光，帶著一股刻意收斂卻依然能感受到的破風聲！角度極其刁鉆，看似是追砍旁邊一個群演的誤傷，但那微微下壓的刀尖和疤哥眼中一閃而過的狠厲，目標分明就是她的小腿肌腱！力度十足，絕非演戲失手！
林薇瞳孔一縮！身體瞬間做出反應！她沒有按原軌跡直著跑，而是猛地向右前方撲倒！
動作看起來極度狼狽，像是因為恐懼腿軟而自己摔倒，正好堪堪避過疤哥那陰狠的一刀！摔倒時，她的手肘狠狠撞在一塊凸起的鋼筋支架上，劇痛傳來！
“Cut！”張導不滿的聲音傳來，“亂！太他媽亂了！誰推誰呢？！還有那個穿紅裙子的！跑都不會跑？！摔他媽一個就嚇得起不來了？！重來！”
混亂暫停。場務開始清場整理。
林薇掙扎著爬起來，小腿被地上的石子劃破了口子，滲出血絲。手肘撞在鋼筋上那塊淤青迅速腫脹起來。
疤哥扛著假砍刀晃到她身邊，咧著嘴低聲獰笑：“喲，07號妞兒，身手挺靈活嘛？腿都嚇軟了？昨天那股傲勁兒呢？”
林薇低著頭，拍打著旗袍上的灰土，仿佛沒聽見，只是牙關緊咬。
第二次開拍。混亂再次上演。
這一次，林薇將那個疤哥當成了最大的“環(huán)境障礙”，提前預判他的位置，始終保持在他攻擊范圍的邊緣，用一種極其狼狽、但又巧妙避開所有明槍暗箭的方式完成著她的“驚惶”奔逃。
她注意到了一個細節(jié)：扮演被黑幫追殺的男主角的演員（一個三線小演員，叫王強），在沖出倉庫時，因為過于慌亂（演技刻意夸張），步伐明顯拖沓...
在一個本該快速通過的拐角耽誤了寶貴的兩秒——而攝影機的軌道車恰恰在那個位置需要進行一個跟隨長鏡頭的調度。
“卡！”張導暴躁地跳腳，“王強！你他媽是逃命還是逛街？！節(jié)奏！節(jié)奏！被狗攆了還這么悠閑？！再來！媽的耽誤時間！”
連續(xù)幾次NG，因為各種小演員的問題和群演的混亂，讓這場戲拖了將近三個小時。群演們苦不堪言，連那個暴躁的張導都顯得無比疲憊。
直到接近中午，太陽都升得老高，把這片廢墟曬得更加詭異難熬。大家體力透支，連呼救奔逃都變得有氣無力。
又一次NG之后，趁著短暫的混亂間隙休息補水，林薇靠在冰涼硌人的鐵架旁，盡量緩解著手臂和腿上的疼痛，目光卻像掃描儀一樣，冷靜地觀察著整個片場的動態(tài)。
她看見燈光小哥蹲在角落里愁眉苦臉地擺弄著一根燈管接頭；看見那個叫王強的三線演員被張導罵得抬不起頭；看見幾個群演頭子（包括疤哥）正圍著一個戴著金鏈子的副監(jiān)制（王副監(jiān)制）低聲討好著什么，手里夾著對方遞來的煙；更看到那個老場務正小心翼翼地清理著現(xiàn)場遺落的道具碎片，避免絆倒人。
目光掠過遠處破敗的廠區(qū)食堂遺跡（影片中設定的“窯姐兒藏匿點”）時，林薇若有所思。
就在這時，張導又對著對講機吼上了：“王副！怎么回事？！我說了要在A區(qū)食堂門口安排一個炸點制造混亂！現(xiàn)在怎么搞的？！人都沖散了效果出不來！爆破組都他媽吃干飯的？！”
對講機里傳來王副監(jiān)制（剛才發(fā)煙的那個金鏈男）懶洋洋的聲音：“張導，不是我們不安排，是劇本里那段沖突群戲太散了！你看啊，男主被追進庫房，小弟們開槍，工人跑路，窯姐兒也跟著亂跑，鏡頭跟不住重點！我覺得不如直接讓男主在食堂里被發(fā)現(xiàn)更刺激……”
“你懂個屁！”張導氣得臉都紅了，但又明顯有些底氣不足。他的長鏡頭調度在這個混亂起點確實遇到了麻煩。他煩躁地抓了抓油膩的頭發(fā)，眼神疲憊又狂躁，猛地灌了一大口涼透了的濃茶。
林薇心臟微微加速。這似乎是一個極其微小的縫隙，也可能是通往更深淵的陷阱。
開口？疤哥的威脅猶在耳邊，二楞子的警告言猶在耳，一個群演妄議導演調度，輕則被轟走，重則可能被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