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意味著另一場更艱難戰(zhàn)役的開始。
程修遠的聽力最終穩(wěn)定在了一個極低的水平。世界于他,仿佛永遠隔著一層厚重模糊的毛玻璃,尖銳的耳鳴是這片混沌背景里唯一的“噪音”。醫(yī)生建議佩戴高性能助聽器并進行康復訓練,但效果未知。
莫凌雪的最后通牒送到了病房——要么一周內(nèi)回來主持大局,要么簽署授權(quán)委托書。冰冷的文字透著最后的決絕。
程修遠看著那份文件,沉默了整整一個下午。黃昏時分,他將文件撕得粉碎,扔進了垃圾桶。
然后,他拉過姜雨晴的手,在她掌心一筆一畫地寫:“我、們、回、家?!?/p>
回的不是他的工作室,也不是他的公寓,而是姜雨晴那個小而溫馨的家。她毫不猶豫地接納了他,這里成了他們對抗全世界的堡壘。
適應(yīng)無聲世界的生活瑣碎而磨人。但更大的挑戰(zhàn)是音樂。音樂是他的命?,F(xiàn)在“命”幾乎被奪走了。
消沉了幾天后,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瘋狂在程修遠眼里復蘇。他開始拒絕助聽器(“扭曲的聲音更可怕”),轉(zhuǎn)而趴在音響上感受振動,用手指觸摸琴弦的共鳴,甚至將臉貼在鼓面上感受沖擊。
“聲音不是只能用耳朵聽的?!彼诩埳蠈懡o姜雨晴看,眼神灼熱,“它振動空氣,振動物體,振動我的骨頭!”
一個大膽到近乎荒唐的想法在他腦中成型——他要做一場音樂會,一場他聽不到,但觀眾能聽到,而他能“感受到”的音樂會。
姜雨晴是他第一個也是最忠實的聽眾和支持者。她看著他廢寢忘食地改造設(shè)備:將低頻信號轉(zhuǎn)換成不同頻率的振動馬達,縫進一個背心;將復雜的旋律線條轉(zhuǎn)換成極其精密的燈光變化序列;設(shè)計了一套只有他和樂隊能懂的、基于手勢和視覺的指揮系統(tǒng)。
他創(chuàng)作了新曲。不是在鋼琴上,而是在感受振動和設(shè)計燈光代碼的過程中。那音樂充滿了某種掙扎、黑暗、繼而迸發(fā)出驚人生命力的力量。
首演的日子定在一個小型的實驗劇場。消息傳出,業(yè)內(nèi)嘩然。有人敬佩,有人懷疑,更多人等著看笑話——一個聾了的音樂家開音樂會?天方夜譚。
莫凌雪也來了,坐在角落,表情冷漠,她想親眼見證這最后的瘋狂如何收場。
臺下燈光暗去。
臺上,常規(guī)的樂隊編制就位,但每個人面前都多了一個小小的指示燈。程修遠站在指揮席上,背對觀眾。他穿著那件特制的振動背心,腳下踩著能傳遞節(jié)拍振動的踏板。
他深吸一口氣,看向側(cè)臺控制室的方向。姜雨晴站在那里,對他用力地點了點頭,按下了第一個cue點。
一束追光燈打在他舉起的手上。
演出開始。
沒有聲音從指揮席發(fā)出。程修遠的指揮不再是傳統(tǒng)的節(jié)拍,而是一系列精準的手勢和身體律動,提示著段落、情緒和進入點。樂隊成員死死盯著他和自己面前的指示燈,精神高度集中。
同時,舞臺燈光隨著音樂的情緒瘋狂變幻,不再是輔助,而是成了音樂可視化的靈魂的一部分。低沉的貝斯響起時,程修遠背后的巨大LED屏泛起對應(yīng)頻率的深藍色漣漪;高昂的小提琴撕裂空氣時,頂棚爆裂出銳利的白色光芒。
而程修遠,閉著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知世界里。振動背心在不同部位傳來不同節(jié)奏的脈沖,腳下踏板傳來基礎(chǔ)的節(jié)拍振動。他“聽”不到旋律,但他“感受”到了音樂的骨骼、血肉和奔騰的情緒。
他揮舞著手臂,身體大幅度地擺動,汗水浸透了襯衫。他像一個在無聲宇宙里漫游的宇航員,憑借著儀表盤(燈光、振動)和內(nèi)心的地圖,執(zhí)拗地、瘋狂地引領(lǐng)著航向。
姜雨晴在控制室,心臟跳得快要炸開。她的眼睛緊盯著程修遠,手下精準無誤地切換著燈光和振動信號的序列。她是他的延伸,是他唯一的方向舵。他們的配合天衣無縫,仿佛共用著一個大腦和一顆心臟。
音樂進行到高潮,所有樂器轟鳴,燈光瘋狂閃爍到極致。程修遠猛地張開雙臂,然后用一個斬釘截鐵的手勢狠狠收??!
聲音戛然而止。
燈光瞬間熄滅。
振動停止。
全場陷入一片絕對的、死寂的黑暗和安靜之中。
一秒。
兩秒。
然后,雷鳴般的掌聲如同海嘯般爆發(fā)開來,幾乎要掀翻劇場的屋頂。觀眾席上,許多人早已淚流滿面,起立鼓掌。
程修遠還保持著結(jié)束的姿勢,站在一片黑暗里。他聽不到掌聲,但他能感受到腳下地板傳來的劇烈振動,能看到臺下突然亮起的、無數(shù)閃爍的手機燈光(像是另一種形式的星辰),能看到樂隊成員們激動地放下樂器,對著他用力地鼓掌、歡呼、甚至跳躍。
他緩緩地轉(zhuǎn)過身,面對著那片他“聽”不到的熱烈。燈光師適時地打亮了一束柔和的追光,落在他身上。
他蒼白的臉上滿是汗水,眼神卻亮得驚人。他看到了臺下激動的人群,看到了阿Ken沖他揮舞著拳頭,看到了姐姐捂著嘴流淚,甚至看到了角落里的莫凌雪,她臉上冰冷的面具終于碎裂,露出難以置信的震撼。
最后,他的目光穿越人群,精準地找到了控制室窗口后那個身影。
姜雨晴隔著玻璃,早已哭得不能自已,卻對他露出了一個無比燦爛的、帶著淚花的笑容。
那一刻,程修遠清晰地“聽”到了——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心臟——成功的巨響和愛情的轟鳴。眼淚毫無預兆地決堤,從他眼眶洶涌而出。他沒有擦拭,只是望著那個方向,緩緩地、極其鄭重地,鞠了一躬。
為了這場寂靜的勝利。
也為了那個,給了他整個聲音世界的女孩。
一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