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霽捧著那碗溫?zé)岬碾u湯，小口啜飲的動作機(jī)械而僵硬，仿佛這簡單的吞咽需要耗盡他殘存的所有力氣。碗沿抵著蒼白的唇，蒸騰的熱氣模糊了他低垂的眼睫。陳陽抱著裹在毛巾里的烏云，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坐在地上，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那個蜷縮的身影上?？蛷d里只剩下林霽微弱的吞咽聲、窗外風(fēng)雪低沉的嗚咽，以及烏云在毛巾包裹下發(fā)出的、因不適而略顯粗重的呼吸。
時間在慘白燈光下緩慢流淌。碗里的湯終于見了底。那只抓著碗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又緩緩松開，任由空碗無聲地滑落在沙發(fā)角落的陰影里。林霽依舊沒有抬頭，將臉更深地埋進(jìn)膝蓋，肩膀的顫抖似乎平息了一些，但那種深陷泥淖般的絕望感并未散去。
陳陽知道不能再等了。烏云的呼吸聲聽起來不太對勁，帶著一種細(xì)微的、令人不安的雜音。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盡量不發(fā)出大的聲響。懷里的烏云似乎感受到了移動，微弱地“咪”了一聲。
這聲微弱的貓叫，像一根細(xì)針，輕輕刺破了死寂的空氣。
沙發(fā)角落里，林霽埋著的頭顱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深栗色的發(fā)絲下，隱約可見繃緊的頸側(cè)線條。
“林霽，”陳陽的聲音放得極輕，如同怕驚擾了易碎的琉璃，“烏云的情況不太好，呼吸有點困難。我現(xiàn)在必須帶它去醫(yī)院?！彼ｎD了一下，目光緊緊鎖住那個毫無反應(yīng)的身影，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你……你能跟我一起去嗎？它需要你?！?/p>
沒有回答。只有窗外風(fēng)雪固執(zhí)的呼嘯。
陳陽的心往下沉。他不能強迫林霽，尤其是在對方剛剛經(jīng)歷過如此劇烈的崩潰之后。強行帶他出門，無異于一場災(zāi)難。
“如果你不想去，”陳陽的聲音依舊保持著平穩(wěn)，但語速不自覺地加快，“我理解。鑰匙……鑰匙我放在玄關(guān)柜子上。你好好休息，鎖好門。我?guī)踉迫タ瘁t(yī)生，有任何情況，我馬上打電話給你，好嗎？”
他抱著烏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門口挪動。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也踩在自己緊繃的神經(jīng)上。他走到玄關(guān)，將備用鑰匙輕輕放在那個落滿灰塵的小柜子上，發(fā)出輕微的一聲磕碰。
就在他的手即將握住冰冷的門把手時——
“等……”
一個極其沙啞、微弱到幾乎被風(fēng)雪吞沒的字音，艱難地從沙發(fā)角落擠了出來。
陳陽猛地停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他屏住呼吸，不敢回頭，生怕驚散了這縷微弱的聲音。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那個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仿佛撕裂喉嚨般的痛楚和巨大的不確定：
“它……會……死嗎？”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硬生生摳出來，帶著粘稠的血氣和無盡的恐懼。
陳陽的心像被狠狠攥住，又酸又疼。他轉(zhuǎn)過身，目光穿過狼藉的客廳，落在那個依舊蜷縮著、不肯露臉的身影上。林霽的肩膀又開始細(xì)微地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問出這句話本身，就耗盡了他僅存的勇氣。
“不會！”陳陽斬釘截鐵地回答，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烏云很堅強！它只是吃錯了東西，醫(yī)生把它肚子里的壞東西弄出來就好了！我保證！”他頓了頓，補充道，聲音放得更柔，“但它現(xiàn)在很害怕，林霽。它需要聽見你的聲音，需要知道你在它身邊?！?/p>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時間在風(fēng)雪和粗重的貓呼吸聲中流逝。
終于，沙發(fā)角落里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林霽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抬起了頭。燈光下，他的臉依舊蒼白如紙，眼窩深陷，眼下是濃重的青黑。那雙深琥珀色的眼睛，不再完全是之前的瘋狂與空洞，卻像是蒙著一層厚重的、揮之不去的陰翳，充滿了疲憊、恐懼和一種近乎麻木的茫然。他的視線沒有聚焦在陳陽身上，而是越過他，茫然地落在玄關(guān)的陰影里，嘴唇微微翕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陳陽耐心地等待著，抱著烏云的手臂收得更緊，試圖傳遞一點溫暖和安定。
林霽的目光終于極其緩慢地移動，落在了陳陽懷里那團(tuán)被毛巾包裹的橘色毛團(tuán)上。烏云似乎感應(yīng)到了主人的注視，費力地睜開眼，琥珀色的貓瞳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水潤，虛弱地對著林霽的方向，又“咪”了一聲。
這一聲，像是一把鑰匙，輕輕扭動了生銹的鎖芯。
林霽渙散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身體劇烈地一震。他像是被那聲微弱的呼喚從深水中猛地拽出，瞬間的清醒帶來了巨大的痛苦，他痛苦地閉上眼，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仿佛在吞咽著什么無法承受的東西。幾秒鐘后，他再次睜開眼，目光死死地鎖定在烏云身上，那眼神里混雜著深不見底的恐懼、無法割舍的依戀，以及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生出的、極其微弱的決斷。
他用那雙顫抖的、毫無血色的手，死死抓住沙發(fā)扶手，指甲幾乎要陷進(jìn)布料里。他嘗試著想要站起來，雙腿卻軟得不聽使喚，身體晃了晃，又重重跌坐回去，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他急促地喘息著，額角滲出細(xì)密的冷汗，仿佛僅僅是嘗試站立這個動作，就耗光了他殘存的體力。
陳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幾乎要沖過去扶他，但理智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腳步。他不能！任何貿(mào)然的靠近都可能再次將他推回深淵。
“慢慢來，林霽，別急……”陳陽的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他站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目光緊緊追隨著那個掙扎的身影，“我在門口等你，多久都等?！?/p>
林霽再次嘗試。他咬著下唇，幾乎咬出血痕，雙手死死撐住沙發(fā)，用盡全身力氣對抗著身體的虛軟和精神的巨大壓力。這一次，他搖晃著，終于艱難地站了起來。單薄的身體在燈光下?lián)u搖欲墜，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他沒有看陳陽，視線牢牢地黏在烏云身上，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世界。
他挪動著腳步，極其緩慢地、幾乎是蹭著地面，朝著門口，朝著陳陽和烏云的方向移動。那幾步路的距離，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每一次輕微的晃動，都讓陳陽的心跟著揪緊。
終于，他挪到了玄關(guān)，停在離陳陽還有兩步遠(yuǎn)的地方，身體靠著冰冷的墻壁，劇烈地喘息著，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搏斗。他依舊不肯看陳陽，只是死死地盯著烏云，伸出手，指尖劇烈地顫抖著，想要觸碰那團(tuán)橘色的溫暖，卻又在半空中遲疑地停住，仿佛害怕自己的觸碰會帶來更大的傷害。
陳陽立刻會意，他微微側(cè)身，將裹著烏云的毛巾小心地調(diào)整角度，讓烏云毛茸茸的小腦袋和一只虛弱的前爪露了出來，正好靠近林霽顫抖的指尖。
林霽的指尖終于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輕柔，落在了烏云濕漉漉的頭頂。冰冷的指尖觸碰到溫?zé)崛彳浀拿l(fā)，烏云虛弱地蹭了蹭他的手心，發(fā)出一聲依賴的呼嚕。
這一觸，像是某種無聲的契約達(dá)成。
林霽的身體猛地一顫，隨即又奇異地放松了一絲。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依舊帶著破碎的顫音，卻似乎蘊含了某種力量。他依舊靠著墻，低著頭，視線牢牢鎖在烏云身上，聲音沙啞而微弱，卻異常清晰地吐出一個字：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