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見過岳晚星之后,陸時硯的生活就像一臺被植入了未知代碼的精密儀器,開始出現(xiàn)細微卻無法忽視的紊亂。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會走神。
在分析數(shù)據(jù)模型的會議上,他會對著投影幕布上復雜的曲線,毫無征兆地想起岳晚星那雙眼睛。那雙眼睛里盛著的光,比任何數(shù)據(jù)流都更復雜,更深邃,像一片藏著風暴的夜海。他想解析那里面究竟包含了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所有的知識和邏輯都派不上用場。
他也會失眠。
夜深人靜時,公寓里那恒定的暖光會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煩躁。他會關掉所有光源,任由自己沉浸在黑暗里。然而,黑暗并不能帶來平靜。岳晚星那張蒼白的臉,會毫無預警地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清晰得如同親眼所見。他會一遍遍地回想她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尤其是那句——“能再見到你,很好?!?/p>
“再”?
這個字像一根極細的針,反復刺探著他記憶的邊界。他們的檔案里沒有任何交集,這是他確信無疑的。那么,這種莫名的熟悉感,究竟從何而來?
最讓他困擾的,是那些開始侵入他夢境的碎片。
那些夢境光怪陸離,沒有完整的敘事邏輯,只是一些零散的、被高光打亮的瞬間。
他夢見一片鋪滿金色落葉的草坪,陽光透過高大的梧桐樹,灑下斑駁的光影。一個穿著白裙子的女孩逆著光,笑著向他跑來。他看不清她的臉,但能聽到她清脆的笑聲,像風拂過銀鈴。那笑聲讓他感到一種心臟被瞬間攥緊的、酸澀的快樂。
他夢見一間堆滿了舊書和儀器的實驗室,空氣中彌漫著紙張和金屬混合的氣味。有人從背后輕輕環(huán)住他的腰,下巴擱在他的肩上,溫熱的呼吸拂過他的頸側。一個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低語,說的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而是一串他聽不懂,卻又莫名感到親切的音節(jié)。他想回頭看看那個人是誰,夢境卻像被剪斷的膠片,戛然而止。
他甚至夢見了一場瓢潑大雨。冰冷的雨水砸在身上,他拼命地奔跑。絕望和恐懼像潮水一樣將他淹沒,他能清晰地感受自己的體溫正在一點點流失。他聲嘶力竭地喊著一個名字,那個名字就在嘴邊,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
每次從這樣的夢中驚醒,他都是一身冷汗,心臟狂跳不止。
他會坐起身,在黑暗中喘息很久。窗外城市的霓虹透過薄紗窗簾,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他會下意識地伸出手,仿佛想抓住什么,但掌心里永遠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氣。
這些陌生的情緒——酸澀的快樂,溫柔的眷戀,撕心裂肺的痛苦——對他而言,就像從未被寫入過程序的指令,讓他的整個系統(tǒng)都感到了混亂。
他開始服用抑制神經(jīng)紊亂的藥物。小小的白色藥片,被他用冷水送進喉嚨,帶來一種化學物質的平靜。
孟妍察覺到了他的異常。
“時硯,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一次晚餐時,她切著盤中的牛排,狀似不經(jīng)意地問道,“你的黑眼圈很重?!?/p>
“項目比較多?!标憰r硯低頭喝了一口湯,用工作作為萬能的借口。他隱隱覺得不對,雖然每個客戶都有絕對隱私保護,但是真正權利是可以突破一切規(guī)則的。
“要注意身體,”孟-妍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父親說,Aeterna的未來還要靠你?!?/p>
她的話語里,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關切和一種不容置喙的歸屬感。Aeterna,他,未來。這幾個詞被她自然地串聯(lián)在一起,像一條邏輯清晰的鎖鏈。
陸時硯沒有接話。他看著孟妍,她正優(yōu)雅地用著餐,每一個動作都無可挑剔。在他的“官方記憶”里,他愛著她的這份優(yōu)雅和從容。
可就在那一瞬間,他的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閃過另一個畫面。
一個女孩,坐在路邊攤的小板凳上,毫不在意形象地吃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麻辣燙,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眼睛卻因為被辣到而亮晶晶的,正笑著對他說:“阿硯,快嘗嘗這個,超好吃!”
“阿硯……”
這個稱呼,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中了他。
他握著湯匙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了。
“時硯?”孟妍的聲音將他從恍惚中拉回,“怎么了?”
“沒什么?!标憰r硯迅速斂起所有情緒,恢復了慣常的平靜,“只是在想一個技術問題。”
他知道自己撒了謊。
他不是在想技術問題。他是在想,那個在夢里,在幻覺里,一遍遍呼喚著“阿硯”的人,到底是誰?
為什么那個模糊的、看不清面孔的女孩,會讓他感到一種比身邊這位完美的未-婚妻,要真實千萬倍的心動和……心痛。
他低頭,看著湯碗里自己模糊的倒影。他覺得,自己的記憶,可能不止是出現(xiàn)了紊亂。
它像一塊被外力敲擊過的、看似完整的玻璃。
已經(jīng)布滿了,細密的裂痕。